曼晃与两只狼对峙着,它脖颈和腿弯都被狼爪划破了,好几处挂彩,身上血迹斑斑。身体的伤痛,是有可能摧毁斗志的啊。可它仍毫无畏惧,嚎叫声猛烈而响亮,那根象征着斗志的狗尾巴旗杆般挺立,显示一息尚存决不屈服的决心。不仅如此,它还主动朝两只狼扑咬,狗牙和狼牙互相叩碰,发出咔咔嗒嗒的声响。两只狼恫吓战术失灵,不得已只能再次与曼晃扭打厮杀。
我已从最初的极度恐惧中渐渐回过神来。我想,眼前这场犬狼大战,直接关系到我的安危,我也不能太袖手旁观了。万一曼晃不幸被两只恶狼咬翻,我恐怕也难以从狼牙下逃生。
我不敢与狼摆开架势正面交锋,但打冷拳踢冷脚劈冷棍的魄力还是有的。我壮起胆子,抡起棍子靠近正在鏖战的狼,冷不防一棍砸在一只狼的屁股上。那狼突然背后受到袭击,分了神,蚂蚱似的惊跳起来,并在空中做出一个旋转动作,恶狠狠地朝我咬来。我没料到狼能在瞬间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杂技动作,有点猝不及防,还没等我举起棍子抵挡,那狼嘴已刺到我胸口,瞄准我颈窝咬了下来。我与那只狼脸对着脸,我闻到了狼嘴里那股刺鼻的腥味。我想往后躲闪,但身体因恐怖而变得僵硬,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会动弹了。
狼牙快触碰到我的喉结了,可突然间,那只狼脑袋往后仰,挤眉弄眼好像挺难受的样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嗥,掉到地上去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曼晃从背后咬住了狼尾巴,像拔河比赛似的把那只狼从我面前拔走了。另一只狼,看到同伴遭难,紧急出手救援,飞扑过来,跳到曼晃身上,张嘴朝狗头噬咬。曼晃虽然遭受致命攻击,疼得身体剧烈颤抖,却咬紧牙关不松口。
咔嚓,狼尾发出断裂的声响,狼痛得在地上打滚。我清醒过来,左劈右甩挥舞木棍冲上去。那只骑在曼晃背上的狼一看情形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溜烟似的逃走了。那只尾巴被咬伤的狼见大势已去,只好夹起还在滴血的尾巴,灰溜溜落荒而逃。
曼晃吐掉那截狼尾,朝远去的狼影大声吠叫,显得英姿飒爽。
回到野外观察站,我查验曼晃的伤势,它身上有九处负伤,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却流了很多血,可它仍这么顽强地与狼搏杀,绝对称得上是狗类中的英雄。
可惜,它不像其他家犬,会向主人撒娇献媚。它从不钻到我的怀里来舔我的脸,即使分别几天再突然重逢相见,它也不会激动得跳到我身上来亲吻。它能蹲在我身旁静静地躺一会儿,就算是对我最友好的表示了。
更别扭的是,它不会摇尾巴。不不,它不是不会摇尾巴,而是不会像其他家犬那样将尾巴摇得像朵花,用摇尾巴这种美妙的形式表达对主人的顺从与热爱。在我面前它那尾巴就像条冻僵的蛇,或者翘起或者垂落,硬邦邦地挥甩,从来不会大幅度全方位地摇转。它属于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强巴说,所有的野魂犬尾巴都像冻僵的蛇。
三
我很快领教了什么叫野魂犬。勇敢与野蛮,本来应该是两种不同质地的品行,却在曼晃身上奇怪地重叠在一起。
有一次,一位淘金女抱着一个婴儿路过野外考察站。那天我恰巧在帐篷里,淘金女便向我讨碗水喝。在荒山野岭赶路,遇到有人烟的地方歇个脚喝碗水解解乏,这是很平常的事。我热情地把淘金女引到帐篷里去。没想到,淘金女前脚刚跨进篱笆墙,用细铁链拴在木桩上的曼晃便狗眼放出绿光,龇牙咧嘴,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我呵斥道:“没规矩,不准乱叫!”可它对我的训斥置若罔闻,仍呜呜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肉跳的低嚎。
淘金女大概是担心狗叫声会吓醒怀里正在熟睡的孩子,路过那根拴狗的木桩时,朝曼晃呸地啐了一口,还跺了跺脚做出一个吓唬的动作。这一来,就像火星点燃了爆竹一样,曼晃爆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就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拼命朝前扑蹿。随着它的扑蹿动作,铁链就像绞索一样卡紧它的脖颈,吠叫声变得断断续续,狗眼鼓得就像金鱼眼,颈毛也被铁链扯得一绺绺脱落,可它好像不知道疼,仍不停地扑蹿嚎叫。瞧它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要不是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它一定会扑到淘金女身上狂撕烂咬的。
“这狗,比山豹还恶,瞧这双狗眼,毒毒的,冷冷的,长着一副蛇蝎心肠哩。”淘金女嘟囔着,主动退却两步,闪到我身后,往帐篷走去。
她的脚还没迈进帐篷,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根碗口粗的木桩被拉倒了!
这根红椿木桩是我亲手竖的,埋进土里起码半米深,我相信即使拴一匹烈马也能拴得稳,竟然被拖倒了,可见曼晃发怒时的爆发力有多么吓人。
这家伙,拖着那根沉重的木桩,恶魔般地朝淘金女扑过去。淘金女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怀里的婴儿,退到篱笆墙边,号啕大哭起来。
我担心它咬伤淘金女,更害怕它伤害淘金女怀里的婴儿。我养的狗弄出人命来,我脱不了干系,肯定会官司缠身的啊。我赶紧冲过去拽住铁链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横倒的木桩上。我的身体再加上木桩,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曼晃。
“快跑,我快拉不住它了!”我焦急地叫道。淘金女如梦初醒,抱着婴儿夺门而出。曼晃仍不依不饶,冲着淘金女狂吠乱嚎。淘金女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树林里,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充满歉意,人家不过是来讨杯水喝,结果水没有喝到,反而吓出一身冷汗,这也实在太对不起那位淘金女了。
平时我带着曼晃去野外观察动物,这家伙的表现也经常让我感到不自在。它好像对猎杀特别情有独钟,一看到穴兔、岩羊、野猪等中小型食草兽,便会两眼放光,馋涎欲滴,显得特别贪婪。
有一种理论认为,食肉兽之所以猎杀,是为了生存需要。再凶猛的食肉兽一旦填饱肚子,就不再有杀戮冲动。我觉得这个理论用到曼晃身上,肯定是行不通的。有许多次,我有意用新鲜牛肉把它喂饱,吃得它腹部鼓得像吞了只香柚,肚子空间有限,根本就塞不进去东西了。可我带它来到纳壶河边,隔着河望见对岸有一只斑羚在吃草,它眼里又迸溅出一片可怕的寒光,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要不是我拉住细铁链不放,它绝对会泅水过河去追捕那只斑羚的。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正是疣鼻天鹅的孵蛋季节。疣鼻天鹅是一种珍贵游禽,秋天到南方去越冬,春天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后代。省动物研究所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查清疣鼻天鹅的数量。
这是一项枯燥乏味又很辛苦的工作,每天都要跑到沼泽地去,先将疣鼻天鹅栖息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然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进行清点。曼晃无事可做,就在我附近东游西逛。
那天,我正踩着齐膝深的湖水用望远镜观察一个天鹅家庭,突然传来野猪呼天抢地的嚎叫声。我扭头一看,平坦的滩涂上,曼晃正在追逐一只半大的小野猪。这只倒霉的小野猪一条前腿已被曼晃咬断,膝盖弯曲得像折断的芦苇穗,瘸瘸拐拐地奔逃。
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我在埋头工作,曼晃闲得无聊,去捕捉小野猪,是很正常的事。让我觉得愕然的是,曼晃并没有摆开食肉兽凶猛的捕食架势。换句话说,曼晃像玩游戏似的轻松自在,既没有怒目嚎叫,也没有凶相毕露,而是迈着悠闲的步伐,跟随在小野猪身后。我看见,它伸出长长的狗舌,去舔小野猪那条受伤的腿。受伤的小野猪跑不快,想躲也躲不开。每当血红的狗舌舔到小野猪被咬瘸的腿时,小野猪便发出惊骇的嚎叫。于是,曼晃狗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狞笑。
跑了几圈后,小野猪筋疲力尽,嘴角吐着白沫,瘫倒在地上。曼晃也蜷起身体侧躺在小野猪身旁,狗爪将小野猪搂进怀来,狗眼半睁半闭似乎进入甜美的梦乡,好像小野猪不是它正在虐杀的猎物,而是它钟爱的小宝贝。
小野猪当然受不了这种血淋淋的“慈爱”。躺在恶狗的怀里,比躺在火坑里更为恐怖。它喘息了一会儿,缓过点劲来,便又奋力爬出狗的怀抱,哀哀嚎叫着趔趔趄趄奔逃。曼晃似乎没听见小野猪逃跑,仍惬意地睡着,还伸了个懒腰呢。
小野猪逃出滩涂,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丛,嚎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曼晃突然跳起来,原地转圈,好像为小野猪的丢失急得团团转。它在地上嗅闻一阵,箭一般追赶上去,冲进那片芦苇丛,很快就叼着一条猪腿强行把小野猪拉回滩涂来。它似乎很不满意小野猪从它身边溜走,好像要惩罚小野猪的淘气行为,咔嚓一口,把一只猪耳朵给咬了下来。小野猪喊爹哭娘,发出惨烈的嚎叫声。曼晃却又侧躺下来,狗头枕着臂弯,安然入睡。小野猪悲痛的叫声对曼晃来说,好似一支优美的催眠曲。
小野猪半只猪头都是血,当然念念不忘逃跑,喘息几秒钟,又哀嚎着从曼晃身旁逃开去。曼晃故伎重演,又好像睡着了似的任凭小野猪逃远,等到小野猪使出吃奶的劲逃出开阔的滩涂后,它又冲过去将小野猪“捉拿归案”。
每一次将逃亡的小野猪抓回来,它都要在小野猪身上狠狠咬一口。
很快,可怜的小野猪尾巴被咬掉了,猪鼻被咬破了,屁股被咬烂了,猪脚也被啃没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就像在遭受凌迟的酷刑。
我深深皱起了眉头,恶心得想呕吐。我是动物学家,我当然晓得,在自然界,恃强凌弱比比皆是,血腥残忍随处可见。譬如猫科动物,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当幼崽长到一定年龄时,它们会逮只活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回来,就好像带有趣的新玩具回家,让自己的宝贝幼崽尽情玩耍,在游戏中学习狩猎技巧。
这当然也很残忍,充当玩具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往往也是在遭受百般凌辱后悲惨地死去。但我觉得,同样是将弱小的猎物凌迟处死,性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出于为培养后代健全体魄这样一种功利目的,把弱小猎物供给自己的宝贝幼崽玩耍,虽然也是血腥的虐杀,但损“人”利己,调动一切手段为自己的后代谋求生存利益,这样做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曼晃就不同了,曼晃已是成年藏獒,狩猎技艺娴熟,不必再在小野猪身上锻炼打猎技巧。进行这种凌迟式的血腥游戏,无谓地延长猎物死亡的痛苦,损“人”不利己,根本就没有丝毫生存利益可言。
我从事野外动物考察工作已有十多个年头,曾与众多食肉猛兽打过交道,即使是有森林魔鬼之称的狼獾,也不会这般兴趣盎然地折磨所捕获的猎物。我无法理解曼晃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条心理变态的蛇蝎心肠的狗,蔑视生命,有屠夫般的嗜好,喜欢欣赏弱者在被剥夺生命时的恐惧与战栗,喜欢享受血腥的屠杀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只有最恶毒的魔鬼,才会把玩弄和凌辱生命当做一种娱乐和消遣。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沼泽地爬上滩涂,走到曼晃跟前,严厉地呵斥道:“你也玩得太过分了,要么一口咬杀小野猪,要么放掉小野猪,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
曼晃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它是条智商很高的狗,肯定从我严厉的语调和愤怒的神态中读懂了我的心声。我知道它不会心甘情愿服从我的指令,但我想,我是它的主人,它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会出于狗对主人的忠诚,而屈从于我,放弃这残忍的死亡游戏。
可我想错了。它好像耳朵聋了,对我的呵斥置若罔闻,仍我行我素地肆意虐待满身是血的小野猪。
我火了,抡起望远镜上的皮带,在曼晃脑壳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然后,用脚将嚎叫不止的小野猪从曼晃怀里钩出来。让可怜的小野猪逃生去吧,这魔鬼游戏该结束了。
曼晃倏地蹦跳起来,想要去追赶渐渐逃远的小野猪。我一个箭步跨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指着它的鼻梁呵斥:“你听到没有?停止胡闹!”
它左蹿右跳,想绕过我去追赶小野猪。我左右跑动着,像堵活动的墙,阻止它作恶。它突然停止蹿跳,定定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呼噜呼噜发出刻毒的诅咒。它的唇须凶狠地竖直,狗嘴张开,露出被血染红的尖利犬牙,狗舌舔磨犬牙,做出一种残暴的姿势来。
我盯着它的眼睛,那狗眼冷冰冰的,就像冰霜一样泛动着冷酷无情的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不是面对着自己豢养的狗,而是面对着一匹嗜血成性的饿狼。一股冷气顺着我的脊梁往上蹿,我心里发毛。
曼晃一步步朝我逼近,突然做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用嘴从地上叼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来,狗牙做出噬咬动作,咔嚓咔嚓,坚硬的鹅卵石竟然被它咬碎了。我明白,这家伙是在用暴力向我示威,意思很明显,要我让开路,不然的话就对我不客气了!
突然,我想起强巴曾经告诉我的,某只渡魂失败的藏獒,与主人一起被暴风雪困在山洞里,它因饥饿而萌生杀心,竟然向主人扑咬。我心虚了,要是我继续阻拦曼晃去残害小野猪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这畜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它要是真的对我行凶,强巴不在我身边,在这荒山野岭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如何是好?
毫无疑问,我若与曼晃搏杀,我赢的概率极小。小野猪与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它去担风险。我只好后退一步,缩到一边去,让出路来。
我为我的胆怯感到羞愧,也为曼晃的霸道而愤懑。曼晃昂首阔步从我身边穿过,直奔岸边的灌木丛。不一会儿,就又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野猪回到滩涂,继续它那残忍的凌迟游戏。我没胆量制止,只有听任它胡闹。
小野猪四条腿都被锐利的犬牙咬断了,猪耳、猪鼻和猪嘴被啃掉了,肚皮也被咬出一个洞,漏出一大坨猪肠子,浑身上下都是血,惨不忍睹。小野猪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曼晃仍舍不得放弃这场恐怖游戏,侧躺着将小野猪搂进怀,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小野猪的身体。
嗜血成性,令人发指!半个多小时后,小野猪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折磨致死。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好几次做恶梦都梦见浑身是血的小野猪。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养着曼晃,就等于在自己身边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日夜担惊受怕。的确,它高大威猛,是优秀的狩猎犬,是我从事野外考察很得力的助手。可是,它的凶残狠毒,常常令我不寒而栗。我的事业固然重要,但我的生命更加可贵。再三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把曼晃处理掉。
我对强巴说:“你把它牵走吧。它太残忍,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好吧。”强巴说,“养一条渡魂失败的藏獒,是太危险了。下个星期天,我要回寨子拉粮食,顺便把它牵走。看来只有送它到动物园去,让它一辈子关在铁笼子里。”
四
就在要把曼晃牵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曼晃的命运。
这天早晨,我带着曼晃前往日曲卡山麓,在悬崖峭壁间寻找金雕窝巢。
金雕是一种大型猛禽,有天之骄子的美誉,数量十分稀少,很有研究价值。动物研究所给我一个任务———拍摄一组金雕生活照片。运气欠佳,我在悬崖上像猿猴似的爬了半天,连金雕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很失望,骑在一棵歪脖子小松树上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