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雌狮怀孕了,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一道生活难题摆在它们面前。
它和红飘带虽然组合成一个小家庭,但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本质上仍是流浪狮子。假如不生小狮子,日子倒还混得过去,在其他狮群的边界地带活动,一旦遇到麻烦,便向巴逖亚沙漠转移,等到驱赶它们的狮群放松警戒,它们就又从巴逖亚沙漠偷偷溜回罗利安大草原来。这种成功的打游击形式,现在不得不告一段落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一旦降临这个世界,没有一块固定的领地,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狮子属于食肉猛兽,食肉猛兽有个生育特征,那就是后代的幼稚态比较长。所谓幼稚态,就是指出生到能跟随父母外出觅食这段特殊时期,相当于人类的童年期。幼稚态无疑是生命最虚弱的时期,不能奔跑,靠父母喂养,毫无防卫能力。
许多食草动物的幼稚态极短,牛、羊、马、鹿等,崽子生下来后只需十几分钟时间,便能撒开四蹄奔跑自如。小狮子不行,小狮子生下来后,要七天才能睁开眼睛,半个月后才能蹒跚行走,一年半后才能勉强赶上成年狮子的奔跑速度,跟随母狮到广袤的草原游荡。在这方面,食肉猛兽是无法与食草动物相媲美的。
小狮子幼稚态长这一不可更改的生育特性,决定了狮子这种动物,在整个育幼期间,必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以及一块固定不变的栖息领地。假如没有固定领地,还像过去那样漂泊流浪,一旦遭遇其他狮群的驱赶,小狮子无法逃命,必定会被心肠歹毒的大雄狮一只一只活活咬死。
离临产期还有约二十来天,必须抓紧时间找到一块合适的领地!
按照狮子社会传统生存模式,寻找领地是雄狮的职责。一般来说,一个狮子家庭,雄狮负责圈定并捍卫领地,雌狮负责养育并照顾小狮子,雄主外,雌主内,各司其职。但蜂腰雌狮和红飘带组合的这个狮子小家庭,打破了雄尊雌卑的秩序,实行雌雄平等,或者说更倾斜些,由蜂腰雌狮当家作主,这寻找领地的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蜂腰雌狮的身上。
要在罗利安大草原找到一块固定的领地,真比找金元宝还难。草木茂盛的丰腴土地,早已被其他狮群瓜分完毕,它们势单力薄,是不可能从别的狮群领地中挖一块地盘过来的。辽阔的巴逖亚沙漠,倒是没有其他狮群占领,但那儿没有食源和水源,也找不到树荫,烈日下暴晒,别说细皮嫩肉的小狮子了,就是成年狮子也会被晒干烤焦的。
蜂腰雌狮连续找了七八天,仍到处碰壁,一筹莫展。
看来,只能在巴逖亚沙漠和罗利安大草原接壤的边缘地带上打主意。它领着红飘带,沿着草原和沙漠之间那条狭长荒芜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希望能出现奇迹,找到能让它们平平安安生养小狮子的地方。
第三天中午,它们来到卡扎狮群领地的北端,再出去越过一条乱石沟,就是帕蒂鲁狮群的地界了。
突然,蜂腰雌狮眼睛一亮,它看见,在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群交界处,那条绵延无尽的笔直的沙漠线往外逸出半个圆圈,在沙漠一侧勾出一块孤零零的绿地,状如半只葫芦,或许可起名叫葫芦荒地。
天晓得是怎么会形成这块沙海半岛的,也许是那条乱石沟起了作用,雨季时乱石沟变成季节河,河水漫流进沙漠,年长日久,慢慢将这块干涸的沙漠浸润成了绿洲;也许是这儿的地底下藏着一眼泉水,在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发到地表,泡发了鸟兽粪便中夹带的草籽树种,蔓延开这方有限的绿意来。
蜂腰雌狮跑进葫芦荒地,东嗅嗅,西闻闻,仔细踏勘了一遍,既没发现狮粪、狮毛和狮子的足迹,也没闻到同类的气味。就是说,这是一块不属于任何狮群的土地!
猜不透毗邻的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群为何没把这块葫芦荒地圈进自己的领地范围,也许幅员辽阔势力强大的帕蒂鲁狮群觉得这块葫芦荒地太小了,不值得一顾;而地盘相对较小势力相对较弱的卡扎狮群虽然做梦也想扩张自己的版图,但因为这块葫芦荒地正好处在两个狮群交界点,害怕会遭到帕蒂鲁狮群的干涉,为了一块小小的荒地引发一场边界战争,那就得不偿失了,便也弃之不顾。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块无主的土地。
并非所有绿地都适合狮子生活,能否在一块土地上养育后代,最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有没有水源。
水是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要素。没有食物,可以长途跋涉到其他狮群领地中去偷猎,将猎物带回自己的领地来享用,但若没有水,狮子就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狮子不会使用工具,没有盛水的器皿,也不会像大象那样汲一鼻子水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去,远水是无法解狮子的近渴的。
在正常状态下,成年狮子可以跑到其他地方的水源去喝水,但在育幼过程中,就非得离水源很近才行。母狮分娩时,疼痛挣扎,消耗大量体力,需要不断饮水,产下幼狮后,母狮同其他哺乳类母兽一样,也有个虚弱无力的“坐月子”阶段,不可能跑得太远去饮水。而那些幼狮,一旦断奶,改吃肉糜,一天需要饮水数次。假如领地内没有水源,每一次都要穿越别的狮子的领地跑很远的路才能喝到水,那实在太危险了,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蜂腰雌狮嗅嗅闻闻抓抓刨刨地在葫芦荒地上寻找水源。
它绕着荒地找了一圈,没发现水源。它反方向又绕了一圈,很遗憾,还是没找到水源。它有点泄气了,看来,这是块没有水源的干涸的土地,不能生儿育女,算了,还是走吧,到其他地方再去碰碰运气,它想。
它带着红飘带刚跨出葫芦荒地,又停了下来,转身留恋地张望。要找到这样一块无主的荒地,谈何容易啊,再继续往前走,很可能再走几天也碰不到既不属于任何狮群又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土地。腹中的胎儿日长夜大,它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领地,不然的话,它肚子里的宝贝来到这个世界后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十分渺茫。
从逻辑推断,葫芦荒地在沙漠的三面包围下仍草木葳蕤,必定暗藏着水源,不然的话,早就被风沙吞噬,沙漠化了。水分才能滋润土地,有绿意就有水分,应该再耐心地找找。它想到这里,便又重返葫芦荒地,和红飘带并肩而行,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拉网似的仔细寻找。太阳快落山了,葫芦荒地每丛灌木每块岩石每个角落几乎都被踏勘了一遍,仍没发现水源。
白白耽误了一天时间,它心里十分沮丧,疲惫地躺在地上,想喘口气后离开这个地方。它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到前面的草丛里,突然,它眼睛一亮,有几株水蕨芨长在蒿草丛中,翠绿发亮的叶子迎风摇曳,形如春蚕的芽芯弯曲在枝杆的顶端。更让它惊喜的是,一只尾巴还没完全蜕掉的小青蛙,爬在一株蕨芨上,优哉游哉地荡着秋千。
蕨芨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分为两类,一类为旱蕨芨,一类为水蕨芨。旱蕨芨杆粗叶厚,造型粗犷,芽芯多毛,色泽偏黄,长在山上;水蕨芨枝细叶娇,造型婀娜,芽芯光滑,色泽油绿,长在水边。这两种蕨芨一眼就能识别,不容易混淆。水蕨芨,顾名思义,就是长在水边的蕨芨。许多动物都晓得,只要见到了水蕨芨,就等于找到了水源。还有那只小青蛙,拖着半截尾巴,还处在从蝌蚪到青蛙的过渡阶段,而蝌蚪的生活是离不开水的。
这里一定有水源!它兴奋地跳起来,扑到那几株水蕨芨前,用牙齿拔掉那些蒿草,用爪子刨开表面那层浮土,哦,底下是一小片石滩,弥散开一股水的清香。它又挖掉一些卵石,在离地表约半米深的一个大石臼里,果然有一泓清水。它卷起舌尖尝了尝,清澈甘甜,水质极佳。
红飘带累了大半天,早渴得嗓子冒烟了,挤了进来,把脸埋进石臼,咕嘟咕嘟抢水喝,只两口,就将那一小泓清水喝干了。
蜂腰雌狮站在石臼前等待泉水渗出来,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小时,那水才在石臼积蓄起薄薄一层,还不够它润润喉咙的。它仔细观察,这才发现,这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小的水源,仅有一根狮子鬣毛粗细的水线,从石缝深处渗漏出来,流进石臼。石臼很浅,全部蓄满也就够成年狮子喝两大口。但按照水线渗漏的速度,要使石臼蓄满,起码也要七八个小时,也就是说,一个昼夜只能蓄三石臼水。这点水,勉勉强强够它和红飘带饮用。不会渴死,就能生存,它是流浪狮子,找到这么一块能生存下去的土地,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喜事了。
对狮子这种大型猫科动物来说,这块葫芦荒地显然太狭窄了,东西长不过千余米,南北宽顶多五六百米,三蹿两跳就能从这一端跑到那一端;由于三面环沙,尘沙吹袭,荒地边缘草叶泛黄,稀稀落落长着几株红柳和沙枣,也是枝瘦叶枯,半死不活,少有生机;只有中央靠近水源的草木还算长得茂盛;荒地一眼看个透,见不到任何可充饥的猎物,觅食要像过去那样溜到别的狮群领地去解决;水源也太小,无法畅快痛饮。一句话,这儿不是狮子理想的栖息地,住在这儿,档次极低,相当于人类社会的贫民窟。
尽管如此,蜂腰雌狮还是当即决定,将这块小小的沙海半岛,作为自己产崽育幼的领地。这儿虽然不太理想,但好歹可以圈划为属于自己的领地。别的地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它很快就要产崽,迫在眉睫的事,就是要一个不受干扰的稳定的环境。这儿条件虽差,但起码产下狮崽后,不用提心吊胆会遭到其他狮群粗暴的驱逐;这儿虽然没有食源,水也很紧张,但起码有树荫可以乘凉,免受烈日的炙烤。
对于仅有一雌一雄的世界上最小的狮群来说,能找到这么一块无主的荒地,真可以说是交了华盖运了。
剩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葫芦荒地四周布置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以确定这块土地的主权归属。
狮子是哺乳类动物,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狮子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便用气味区分并划定领地。狮子是以雄性为主的一雄多雌的群居性动物,自然是以雄狮的气味来界定领地。通常的做法是,当狮群寻觅到合适的土地后,担当首领的雄狮便在领地边缘显眼的树桩、岩石、土沟或蚁丘上磨蹭自己的身体,挂几绺脱落的鬣毛,并撒下尿滴粪便。
尿滴粪便是一种气味警告,外来狮子一闻到便晓得这里已有雄狮统治。丝丝缕缕的鬣毛宛如一面旗帜,迎风飘拂,那些流浪雄狮可从鬣毛的粗细、长短、颜色、光泽来判断入主这块土地的大雄狮的强壮程度和身体状况。粘挂在边界上的鬣毛具有很强的威慑力,能有效地吓退普通的流浪雄狮。
从跨进葫芦荒地的一刻起,红飘带就跃跃欲试,极想用它的气味和鬣毛来布置边界线,但都被蜂腰雌狮制止了。
蜂腰雌狮决定改革由雄狮布置边界的习惯做法。
在狮群社会,由谁的气味来布置边界,其重要性相当于人类社会一个家庭户籍本上注明谁是户主一样。蜂腰雌狮是这个小小的狮子家庭的户主,从情理上说,也应用它的气味来圈定边界线。
它之所以要这样做,还有另一层担心,怕红飘带因此而旧病复发,重翘雄性至上的尾巴。
葫芦荒地面积不大,布置边界并不怎么困难。经过半天的努力,蜂腰雌狮便在葫芦荒地东西南北四面留下了自己的尿滴和粪便,筑起了一道严密的气味边界。
但一道合格的狮子边界线,除了气味外,还必须要在显眼的地方粘蹭一些鬣毛,这一点它无法做到。雌狮不长鬣毛,脸颊、后脖颈和脊背上光秃秃的,和其他部位的体毛一样,只有寸余长。没办法,蜂腰雌狮只好在岩石和树桩上拼命磨蹭身体,用普通的体毛代替雄狮的鬣毛,结果蹭掉了许多体毛,两侧的身体火烧火燎般疼。唉,造物主不让雌狮长鬣毛,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
划定疆域后,蜂腰雌狮精疲力竭,钻到一丛沙枣下,呼呼大睡。有了自己的窝,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声狮吼,将蜂腰雌狮惊醒,睁眼一看,朝阳已冒出地平线,沙海红涛,景色十分壮观。它以为是红飘带肚子饿了在吼叫,要叫醒它一起去觅食,扭头看去,红飘带躺卧在沙枣树根下,双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还在梦乡里逍遥游呢。
呕——狮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听清楚了,吼叫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它循声望去,哦,有一只雄狮正站在边界线那块突兀的岩石旁,探头探脑像在寻找什么。
葫芦荒地很小,彼此相距不远,边界线没有什么遮蔽物,它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只刚出道的小雄狮,脖子上的鬣毛才长了半截,稀稀落落,身胚只有成年雄狮的三分之二大,眼光稚嫩,瘦精干巴,浑身上下看不出多少雄狮的威武,下巴有一块青紫色胎记,很显眼。它记得很清楚,昨天傍晚它在青面小雄狮站立的位置上撒过尿排过粪,还在那块岩石上粘蹭了不少体毛。
按理说,像青面小雄狮这样,鬣毛没有长齐,身体没有长壮,骨头没有长硬,爪牙没有长锋利,闻到其他狮子的气味,避之唯恐不及,走到其他狮群的边界线,就像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敢擅自闯入的。
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却已跨过了它辛辛苦苦布置的气味边界线,站在那块突兀的岩石前,端详上面粘挂着的一绺绺体毛。它昨天傍晚才撒的尿才排的粪,老天没下过雨,也没刮过风,气味不可能消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