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雌狮将脑袋埋进草丛,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一只讨厌的牛虻嗡嗡叫着,在它耳朵间绕了一圈,落到它的胯部,用尖锥形的嘴刺蜇进它的皮肤,吸食它的血液。它胯部一阵疼痒,下意识地抡起了尾巴。
非洲草原上有无数吸血的昆虫,不但吸你的血,还会释放毒素,使你的创口溃疡糜烂,然后便在你腐烂的伤口间产卵繁殖,许多飞禽猛兽就是这样被活活折磨死的。
狮子尾巴,有两大功能:一是在快速运动中保持身体平衡,二是拍打那些贪得无厌的吸血昆虫。别看狮子尾巴又粗又长像根棍子,却非常灵活,像高效能的电子苍蝇拍,昆虫刚刚落到身上,狮尾就会自动抡起,尾根的肌肉急速弹跳,不用眼睛看,完全凭着一种感觉,拂尘般的尾尖刷地抽打过去,十有八九便会将小小吸血鬼打成粉末。
此时此刻,那只翅膀上有蓝色花纹的牛虻正处在它尾巴的有效打击范围,只要啪地抽打下去,立刻就能送吸血鬼上西天。蜂腰雌狮已准备用意念来蹦弹尾根的肌肉,但转念一想,尾巴抽打下去,会发出啪的声响,要是因此暴露了自己和三只幼狮躲藏的位置,就糟糕了。它不能做因小失大的傻事。它不能为了自己少流几滴血,而用三只幼狮的性命去冒险。它放松尾部的肌肉,将竖挺的尾巴轻轻垂落下来。
它抖动胯部的肌肉,想把牛虻赶走,但这只可恶的牛虻好像胆子特别大,赖在它的胯部不飞走,肆无忌惮地蜇吸它的鲜血,奇痒难忍。它毫无办法,只好用牙咬着草根,听凭牛虻一口又一口吸走它的血浆。唉,堂堂狮子,竟然被一只小小的牛虻欺负。
它不能动弹,它不能让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发现自己。
红飘带外出觅食还没有回来,要是让这两只有杀婴劣迹的恶魔发现它和三只幼狮,后果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红瓢、金枣和丫丫三个小家伙吃过奶后,正在树荫下酣睡,不会发出任何响动。
鬼晓得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为什么大中午的要顶着烈日跑到这块葫芦荒地来。也许,这两只雄狮在帕蒂鲁狮群养尊处优,食物由母狮提供,幼狮由母狮抚养,它俩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闲得无聊,想出来逛逛,就像旅游度假一样;也许,这两个家伙隔一段时间就要巡查一次边界,来到帕蒂鲁狮群领地最北端,也就是与卡扎狮群接壤的地方,无意中发现了这块葫芦荒地,出于好奇心,跑过来看稀罕;也许,红飘带经常溜到帕蒂鲁狮群领地去偷猎,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两个家伙嗅着气味暗暗跟踪到这里。
蜂腰雌狮竖着两只耳朵仔细谛听,透过声音来判断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举动。
沙啦,沙啦,轻微的脚步声自左向右,哦,这两个家伙正沿着气味边界线在走动,脚步声戛然而止,传来浊重的喘息声,它们肯定来到红飘带涂抹过粪便的那棵树桩前,在嗅闻气味。呕,传来一声气势汹汹的吼叫,听得出来,是黄巨鬣在叫,吼声是冲着葫芦荒地来的,听起来,好像它们发现了什么,准备扑过来厮杀了。
蜂腰雌狮心头一紧,本能地想从草丛里蹿跳出来,但再听听,那吼叫声散漫而浮滑,缺乏紧张凝重的感觉。哦,那是一种空洞的威胁,它们怀疑葫芦荒地里藏着狮子,但还没有看见,想用吼叫声将躲藏的狮子吓唬出来,类似于火力侦察。
果然,黄巨鬣吼了两嗓子,不见异常动静,便不再出声了。
窸窸窣窣,那是身体蹭动枝蔓草叶发出的声响,由远而近,哦,它们越过气味边界线,踏进葫芦荒地来了,距离不足一百米。蜂腰雌狮一颗心悬到嗓子眼,顿生大祸临头的恐惧。
脚步声越来越慢,呼噜呼噜,辫子雄狮喘起了粗气,哦,那是在微妙地表达不满情绪,辫子雄狮一定是受不了烈日暴晒,想早点回自己的领地睡觉去,可它地位比黄巨鬣低,不敢公开抱怨,便用大口大口喘粗气的办法来抗议。是啊是啊,大热天的,何必辛辛苦苦地在外头跑来跑去,嘴干舌燥浑身乏力多难受啊,还不如回帕蒂鲁狮群的水塘去泡个澡呢,蜂腰雌狮设身处地为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着想。
啊哈——是黄巨鬣在打哈欠,很可能还同时伸了个懒腰,那是疲倦瞌睡的信号,这家伙也受不了酷暑的折磨,变得懒洋洋了。蜂腰雌狮暗暗祈祷:亲爱的瞌睡虫,请快点光临,去叮咬这两只凶残狠毒的大雄狮。
噗——黄巨鬣叹息般地打了个响鼻,杂沓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嚯,两个家伙终于掉头往回走了,蜂腰雌狮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哦,走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恕不远送。沙啦,沙啦,八十米……九十米……一百米……拜拜,客走主安,以后请别再来啦。
就在这时,一条长约尺余花花绿绿的四脚蛇从草丛里蹿出来,竖在蜂腰雌狮面前,昂着三角形的脑袋,吞吐着叉形舌须,瞪着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惊愕地望着它。两只可怕的大雄狮还没走远,它不便一巴掌将四脚蛇拍成肉酱,只好撮起嘴吻对准四脚蛇呼呼吹气,想把不知好歹的四脚蛇撵走。
狮子是典型的食肉动物,嘴里的气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母狮也不例外。气流喷到四脚蛇脸上,四脚蛇受了惊,吱溜转过身去,飞快逃窜。它大概害怕变成狮子的美餐,莽莽撞撞,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正在树荫下睡觉的幼狮金枣的怀里。金枣是侧卧斜躺在草地上,四脚蛇在金枣的怀里像鱼似的蹿过来游过去。金枣被弄醒了,大概是痒得难受吧,伸出稚嫩的爪子搔抓胸部,一爪子抓在滑溜溜的四脚蛇身上,晕头转向的四脚蛇急急忙忙掉转方向逃进草丛。
金枣噌地睁开眼睛,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四脚蛇从自己身上蹿出去,着实吓了一大跳,惊悸骇然,倏地翻爬起来,本能地往蜂腰雌狮身上扑,寻求母狮的庇护。小家伙一面逃,一面张嘴欲叫。
三只幼狮已两个月大,会呜呦呜呦发出尖尖的号叫声了。
蜂腰雌狮心里陡地一紧,以闪电般的速度抡动尾巴,尾尖弯成钩状,刷地将金枣勾进自己的腹部,后爪按住小家伙的背,将乳头塞进小家伙的嘴。
——宝贝,不能叫,恶魔还没有走远,你千万不能叫!
蜂腰雌狮希望金枣吃奶,经验告诉它,小家伙只要一吃奶,就不会再发出叫声了。但这一次,不知是金枣被四脚蛇吓傻了,急切地想用叫唤来表达内心的恐惧,还是由于它将乳头塞进小家伙嘴腔的动作太猛太快使得小家伙极不舒服,小家伙挣扎着踢蹬着竭力想将它的乳头吐出来,它不得不用力将小家伙压在自己身上。
——宝贝,求求你,吃一口奶,哦,你肚子饿了,乖,吃一口奶,过一会儿,等恶魔走远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蜂腰雌狮一面强行给金枣喂奶,一面侧耳细听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动静。沙啦,沙啦,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速度太慢了,从声音判断,它们还没走出葫芦荒地,相隔约一百五十米左右。在寂静的中午,对听觉十分灵敏的狮子来说,这还是一个危险的距离。
呜——呜——金枣拼命挣动,从嘴角吐出半声哀叫,大概是对妈妈颇为粗暴的喂奶动作表示抗议,被压抑的叫声虽然轻微,但似乎还是隐隐约约传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耳朵里,因为沙啦沙啦的脚步声突然就停了下来。
蜂腰雌狮不得不像对付一只已被扑翻却还想从狮爪下逃跑的猎物那样,奋力将金枣摁在自己身体底下,乳头像热水瓶塞子一样,把小家伙的嘴堵得严丝密缝,一点空隙都不留,以免再次传出叫声去。
小家伙呼吸不畅,难受极了,四只爪子的指甲从爪鞘里伸出来,在它怀里狠命撕扯抓扒。包括灵长类在内的许多食肉走兽的足趾间都有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但只有猫科动物具备爪鞘,犹如锋利的宝剑不用时可以插进鞘匣一样,平时猫科动物走路或互相打闹时,都将指甲缩进爪鞘,只有在猎食或与强敌搏杀时,才亮出具有很大杀伤力的指甲。幼狮的爪子虽然稚嫩,不够锋利,但毕竟是狮爪,坚硬锐利,把它柔软的腹部抓得皮开肉绽。
透过草叶的缝隙,蜂腰雌狮看见,那两只该死的大雄狮疑神疑鬼地朝这儿张望,只要再有引起它们怀疑的响动,肯定会跑过来看个究竟的,它不能存丝毫的侥幸心理。
幼狮金枣大概被憋得快窒息了,竟然在蜂腰雌狮的乳头上狠狠咬了一口。两个月大的幼狮,除了四枚犬齿外,口腔的门齿和臼齿都已长齐,虽然还不能嚼骨割肉,但咬起来还是相当厉害的。
蜂腰雌狮乳头疼得像被火烫了一下,忍不住一阵抽搐,按住金枣背脊的两只后爪一瞬间松懈了,淘气的小家伙趁机使劲一扭,滚出它的怀,蹲坐在地上,用气恼的眼光望着它,抻直脖颈,就要叫唤。对金枣来说,妈妈历来悉心爱抚它,百般疼爱它,捧在掌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没有如此粗鲁如此野蛮地弄疼它过,它难受,它委屈,它气愤,它要喊叫,它要抗议,它要诉苦。
一团尖厉的叫声,涌上金枣的嗓子眼,眼瞅着就要从唇齿间迸发出来了。那将是杀戮的锣声、灾祸的号角。
霎时间,蜂腰雌狮脑子里回闪出半年多前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赶走老杂毛和骷髅雄,在帕蒂鲁狮群登基时,杀害幼狮的情景,血淋淋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这是两个杀婴不眨眼的恶魔,它之所以离开帕蒂鲁狮群,就是因为这两个恶魔当着它的面残害它的两个小宝贝。雌狮出逃,就好比女子弃家,对雄狮的自尊心是严重伤害,它晓得,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恨死它了,在这两个恶魔的心目中,它是感情的叛逆、在逃的罪犯,一旦发现了它,决不肯轻饶的。
绝不能让金枣叫出声来,绝不能因为金枣而毁掉整个家!
它张开嘴,瞄准金枣的脖颈。金枣就蹲坐在它的身边,它不用站起来扑蹿,只要伸出头去就能够得着。可是……可是,它怎能忍心去噬咬自己的心肝宝贝?生与死的抉择,刹那间的犹豫。它的眼光扫过还在睡梦中的红瓢和丫丫,沉重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
明摆着的,假如真让金枣叫出声来,几分钟后,红瓢和丫丫也将倒在血泊中。弃一保二才能避免同归于尽,三减一等于二,三减三就等于零了。它不再犹豫,狠起心肠,闪电般地张开血盆大口。
狮子在捕食角马糜鹿等大型食草类动物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扑翻猎物后,紧紧咬住猎物的喉管,使猎物不能呼吸,数分钟后窒息而死。这种捕食方式有不少好处,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使猎物失去反抗置猎物于死地,能避免在厮杀中被猎物踢伤或用犄角撞伤,能节省体力起到低耗高效的作用,能及时喝到温热的血浆而不至于造成浪费。噬咬喉管,堵塞呼吸系统,可以说是狮子狩猎技艺的精髓。
在金枣即将发出喊叫的刹那间,蜂腰雌狮及时封住了它的喉管。
金枣两眼暴突,四爪踢蹬,嘴角抽搐,想叫叫不出来,痛苦异常。蜂腰雌狮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让金枣窒息,尽量减少小宝贝临死前的痛苦。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也是最仁慈的选择。它想拧动强有力的颌骨,在极短的瞬间就彻底解决问题。可是,牙齿仿佛不是咬在金枣的身上,而是咬在自己的心脏,痛得它快要丧失噬咬功能了。
儿是娘的心头肉,它虽是靠杀戮为生的猛兽,也舍不得咬死自己的亲生幼崽。它不是冷血动物,它不是恶魔化身;它是有舔犊之情的雌狮,它是有血有肉的母亲。它突然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不不,是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衔住金枣的喉管,噬而不咬,封而不死,暂时窒息,假性死亡,等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离去后,它就及时松开嘴,或许能让金枣重新苏醒过来,死而复生,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它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在它两岁半时,它第一次单独出猎,追逐一头跳羚,成功地将跳羚扑翻后,它模仿其他母狮的做法,压在跳羚身上,紧紧咬住跳羚的喉管,一会儿,跳羚就四肢僵硬不再动弹了。它以为跳羚已经死亡,便松开嘴。追了好长一程路,口干舌燥,它钻进箐沟去喝水,可当它喝完水回来,那头跳羚不知什么时候活转来了,已蹦蹦跳跳逃出好几百米外,再追已经来不及了。到手的猎物又从它的眼鼻子底下逃跑了,它追悔莫及。那一次狩猎失败,给它留下了深刻教训。它想用同样的办法保住金枣的性命,这也是目前情形下唯一能救金枣的办法了。
它含住金枣的喉管,保持合适的力度,既不让金枣透气发声,又不伤及喉管和颈椎。
沙啦,沙啦,又响起了由近至远的脚步声。看来,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经过一番侦听和观察,没发现更多的异常动静,遂打消了怀疑。
它暗暗松了口气,悬吊的心也放平了些。
金枣两眼翻白,渐渐停止了挣动。蜂腰雌狮心头发凉,稍稍松开紧抿的嘴唇,让小宝贝维持一线游丝般的气息。小家伙太嫩了,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碰就会碎的啊。
它刚刚松开抿紧的嘴唇,突然,金枣两只后爪在它下巴颏儿狠狠蹬了一下,脖颈从它的唇齿间滑脱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跌到正在睡觉的红瓢和丫丫身上,把红瓢和丫丫撞醒了。
呕啊,呕啊,金枣一面用爪子揉动差点被憋得断了气的喉咙,一面声嘶力竭地哀叫;红瓢和丫丫受其感染,从地上翻爬起来,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也跟着呜呦呜呦叫唤起来。
刹那间,蜂腰雌狮就像一脚踩空从万丈悬崖摔下去一样,一阵晕眩,两眼发黑,精神失重,意志破碎。它明白,一场血腥的杀戮已不可避免。
唉,怪自己在关键时刻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太婆婆妈妈,舍不得牺牲金枣换取全家的安全,现在完了,非但救不了金枣,连红瓢和丫丫也要赔进去,本来是三减一等于二,现在要换成三减三等于零。它有点后悔,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