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鬣公狮打心眼里感激红飘带接纳它进入葫芦荒地,让它成为狮群中的一员。虽然这块领地太过狭窄,虽然这是世界上最小的狮群,但毕竟可以结束形单影只的漂泊生涯,有了归属,有了依靠。它吃的苦太多,遭的难太多,碰的壁太多。
三岁时,它像所有半大雄狮一样,被大雄狮从狮群驱赶出来。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愁下顿,苦不堪言。有一次,实在饿得没办法,便到鸵鸟群去偷鸵鸟蛋吃,被几只正在抱窝的雌鸵鸟围住,你一脚我一脚踢得它晕头转向,耳朵被踢裂,鼻子被踢破,嘴肿得像只面包果。虽然从鸵鸟的包围圈里狼狈地逃了出来,但整整两个月不能撕咬猎物,靠从鬣狗和秃鹫嘴里抢夺一些腐肉勉强活了下来。正值发育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就营养不良,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瘦得皮包骨头,身躯明显比同龄雄狮要弱小一圈,脖颈和脊背上的鬣毛稀稀疏疏,根本显不出雄狮的威风来。
成年后,它也曾像所有的流浪雄狮一样,渴望能有机会将某个狮群掌门的大雄狮打败斗垮,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母狮和幼狮。然而,在充满竞争的狮子社会,像它这样发育不够健全身体不够强壮相貌平平智慧平平的流浪雄狮,理想等于空想。它做过几次尝试,每一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不仅没能坐上狮王宝座,有两次还险些送了性命。
无情的事实告诉它,它这辈子想要成为掌管狮群的八面威风的大雄狮,简直比登天还难。它认命了,它屈服了,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有幸遇见由于发生意外而只剩一只大雄狮的狮群,遇见一只有兴趣和它结成雄狮联盟的大雄狮。它愿意当帮手当伙计当扈从当打手当跟班,当狮群的第二号或者第三号雄狮,获得食物后,在掌门大雄狮饱啖之际它也能挤上去分一杯羹;众多的母狮中,在不受掌门大雄狮宠爱者里头也能得到些迟来的温情。
但就这样打了折扣的野心,好几年过去了,也未能实现。它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意志越来越消沉,将已经打了折扣的野心再次大幅度压价,只要有哪个狮群肯收留它,它愿意像奴仆伺候主子一样伺候掌门大雄狮,能有一口残羹剩渣吃吃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命运似乎在故意同它作对,就是这样一个低得可怜的心愿也没办法实现。屡屡受到挫折后,它心灰意冷,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梦想未来。
雄狮一旦对前途失去信心,生理上最显著的反应就是鬣毛开始脱落。它本来体质就偏弱,鬣毛就不够茂盛,很快,象征着雄性特征的鬣毛便脱落得一根不剩了。
就在这时,它偶然路过葫芦荒地,做梦也没想到,掌门大雄狮红飘带竟然愿意收留它进狮群。这是磕头碰着天的好事情,它当然求之不得。让它伤心的是,就在红飘带要对它实施气味认同的节骨眼上,被蜂腰雌狮给冲散了。这是它生平第一次有大雄狮愿意接纳它,虽然没成功,但给它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可磨灭的。没想到一个月后,它再次与红飘带和蜂腰雌狮相遇,而这一次,出乎它的意料,蜂腰雌狮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地催促红飘带将它收留下来。
多年的宿愿终于实现,它当然心花怒放。
吃过苦的狮子更懂得珍惜生活。它晓得,自己除了忠诚,一无所有。它能报答红飘带的,就是忠诚、忠诚再忠诚。它决心做一个最合格的帮手和伙计,让红飘带满意。
在群体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无鬣公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猎食时,它总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自觉担当起拦截猎物的重任;咬翻猎物后,它便知趣地退到一旁,让红飘带品尝第一口;暗藏在乱石下的滴水泉十分有限,不够三只狮子同时畅饮,白天烈日暴晒下,哪怕渴得嗓子冒烟,它也从不去与红飘带争水喝,总是等到天黑以后,这才摸到滴水泉饮水解渴;在草原行走,它总是紧紧跟在红飘带屁股后面,红飘带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就像影子一样忠实地跟随着红飘带;偶有流浪雄狮路过葫芦荒地,不劳红飘带动手,它吼叫着冲出去,很卖力地替红飘带将它们赶走;闲着没事,它便来到红飘带身边,舔掉沾在红飘带身上的树脂草浆。
它崇拜红飘带,它感激红飘带,它愿意为红飘带做一切事情。
蜂腰雌狮很快发现,收留无鬣公狮,对治疗红飘带的雄狮失意综合症,确实是一剂难得的良药。
也许是因为有了无鬣公狮这样一个忠实的帮手,使红飘带胆气壮了心里也踏实了,也许是无鬣公狮的无限忠诚和无限崇拜在小小的狮群里酿成了一种王者氛围,刺激了红飘带被压抑的狮王意识,红飘带精神面貌明显改观,不再整天垂头丧气了,夜里的噩梦也大大减少,疑神疑鬼的现象也不再频频发生了。
有一次,刮起大风,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在葫芦荒地靠巴逖亚沙漠那块地段铺了厚厚一层黄沙,把气味边界线给毁了。大风过后,不等蜂腰雌狮催促,红飘带就跑去修补那段边界线,干得很认真,又是粘挂鬣毛,又是涂粪撒尿。来到一棵桉树前,两米多高的树腰上长着一个瘿瘤,形如蘑菇,紫红如鸡冠花,十分醒目。布置气味边界线,有一个原则,就是尽量在醒目的地方设置气味标志,这样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红飘带开始想在瘿瘤上粘挂鬣毛,但怎么也够不着,往上面涂抹粪便更是异想天开,干脆就前爪搭在树干上,将唾液涂在瘿瘤上,一遍又一遍。主动修补气味边界线,说明红飘带身上强烈的领地意识苏醒了。
对雄狮来说,领地意识是最基本的竞争意识,有了领地意识,才有与其他雄狮争一高低的冲动,才有至尊为王的欲望,才有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信心。
半个月后,红飘带基本恢复了掌门大雄狮的气度,走起路来不再像小偷似的东瞧西瞧,而是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呼呼生风。那天清晨,有一只长着浅黑色鬣毛的流浪雄狮在气味边界线外徘徊,无鬣公狮吼叫着冲过去。对方一看是只脖子光溜溜不长鬣毛的雄狮,便不放在眼里,气势汹汹地越过气味边界线,与无鬣公狮厮斗起来。红飘带怒吼一声从草丛里蹿出来,长着浅黑色鬣毛的流浪雄狮大惊失色,哀号一声扭头逃之夭夭。能抗击入侵的外来雄狮,证明红飘带所患的雄狮失意综合症离治愈已经不远了。
更让蜂腰雌狮高兴的是,在用舌头替红飘带梳理鬣毛时它发现,红飘带的鬣毛已停止脱落,色泽也渐渐放出艳红的光亮。
归去来兮,雄狮的风采;失而复得兮,雄狮的灵魂。
天气炎热,无鬣公狮屁股上那只疖子溃烂化脓了,流淌着黄水与污血,散发着一股臭味。生活在狮群里的雄狮,一旦生疮长疖,或者皮肉受伤,一般都由母狮来为其舔疗创口。
狮子的唾液有消炎镇痛止血化瘀的功效。一日舔数次,每次舔十几分钟,很快就能见效。更严重者,母狮会跑到湿地去寻找采撷一种名叫金樱子的草本植物,把白花和梨状果实嚼成泥状,和着唾液一起在创口舔擦。流浪雄狮没这福分,一切都得自己来,假如疖子或伤口是在自己舌头所能舔得到的位置,便自我舔疗,假如疖子或伤口是在自己舌头所无法舔及的部位,只好听其溃烂。往往一个普通的疖子或一条并不严重的伤口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越烂越厉害,最后夺走生命。
这就是拥有狮群的大雄狮平均寿命比流浪雄狮要长得多的原因。
无鬣公狮现在是葫芦荒地小小狮群中的一员了,按理说,该由蜂腰雌狮来替它疗伤。蜂腰雌狮早就看见无鬣公狮屁股上的疖子了,却迟迟没有动手来替无鬣公狮舔疗。原因很简单,它觉得恶心。狮子是有卫生概念的,用舌头舔创口上的脓血,确实像见到毛毛虫似的不舒服。当然,要是现在是红飘带屁股上长疖子,它早就毫不犹豫地进行舔疗了,它喜欢红飘带,相爱者之间是不必太讲究卫生的。无鬣公狮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它对它没什么好感,更谈不上喜欢,就很不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事。它希望无鬣公狮体质变得强壮,那疖子自行消除,不治而愈。
遗憾的是,无鬣公狮对疾病的抵抗力好像不怎么强,又过了几天,那疖子越发烂得厉害,创口由鹌鹑蛋大小变得像鹭鸶蛋那般大小了,黄水和污血顺着腿往下淌,招惹得一群苍蝇飞舞叮咬。虽然无鬣公狮将尾巴当苍蝇拍用,不时地噼噼啪啪甩打,但苍蝇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动物,前仆后继,永远也赶不走。
无鬣公狮病倒了,眼睛无神,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即使静躺在地,也是舌头晾在嘴外,哼哧哼哧呼吸很急促。捕猎时,显得力不从心,连奔跑速度相对较慢的貘也追撵不上;食量也逐日递减,吃几口便走开去;那条当做苍蝇拍来使用的尾巴甩打频率也越来越低,像快要冻僵的蛇,噼啪——僵硬地从左甩到右,好一阵后,啪嗒——才又死气沉沉地从右甩到左。一切迹象表明,假如再不进行治疗,那只毒疖很可能会要了无鬣公狮的命。
摆在蜂腰雌狮面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克制自己的厌恶替无鬣公狮舔疗,要么听任无鬣公狮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