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呕——左侧草原传来连续不断的吼叫声,声音比狮吼更洪亮更有气势,犹如山洪爆发巨石崩裂沙暴呼啸,虽然隔得很远,仍听得清清楚楚。在非洲草原,吼声能压倒狮子的,只有野象。象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中间还夹杂着狮子惊慌失措的哀叫声。对听觉灵敏的狮子来说,不用猜也知道,左侧草原上象群和狮群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正在狩猎途中的红飘带驻足朝左侧草原观望。跟在后面的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也翘首瞭望。地势高低不平,几座草坡隔断了视线,只看见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团尘土在空中漫舞。
狮子跟一切有灵性的动物一样,喜欢看热闹。红飘带兴奋得眼角上翘,朝左侧草原跨去几步,显然是想跑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刚跑到一棵被雷电劈倒烧焦的树桩前,突然像撞在一堵墙上似的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蜂腰雌狮紧跑几步瞪大眼珠望去,被烧得漆黑的树干上,粘着一绺绺土黄色的狮鬣,在微风中飘扬。
蜂腰雌狮明白红飘带为什么会像撞着墙似的停了下来,哦,它们正站在气味边界线上,再过去就是帕蒂鲁狮群的领地了。
自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侵犯葫芦荒地并虐杀幼狮以来,外出觅食,红飘带就尽量避免踏进帕蒂鲁狮群去。有时候,在追撵猎物的过程中,猎物七拐八弯地逃进了帕蒂鲁狮群,红飘带便会停止追逐;有时候,搬运猎物回家,假如借道帕蒂鲁狮群的领地,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但红飘带宁肯绕一个大圈子,也不会跨进帕蒂鲁狮群的边界线去。表面上看,这是一种避免无谓冲突的明智之举,其实是一种忌讳和躲避,透露出内心的怯懦与惧怕。
明白了红飘带撞墙似的停下来的原因,蜂腰雌狮心里涌起一阵悲哀。两个月前,它把一场明明是失败的遭遇战导演成胜利,还举行了隆重热烈的庆典仪式,难道说努力等于零,一点作用也不起,红飘带仍然被失败情结所困扰,对恶魔黄巨鬣抱有畏惧心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两个月前它煞费苦心导演的庆典仪式,岂不成了滑稽的闹剧!
呕啊——蜂腰雌狮在红飘带背后大喝一声,那是一种提示,一种唤醒,一种备忘录性质的告白:别忘了,你曾经战胜过恶魔黄巨鬣,我们还为你举行过庆典仪式!
红飘带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棵烧焦的树桩,艳红的鬣毛慢慢地张扬开,眼睛也流光溢彩,鼻子里打了个哼哼,潇洒地一甩尾巴,一个疾步越过气味边界线,进到帕蒂鲁狮群领地,向象吼声和狮吼声搅成一团的地方跑去。
蜂腰雌狮心里一阵欣慰一阵释然。红飘带面对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帕蒂鲁狮群领地毫不踟躅地大踏步跨了进去,这一步跨得意义重大,标志着它的失败情结已彻底解开。帕蒂鲁狮群领地,是由恶魔黄巨鬣布置的气味边界线,红飘带看到了粘挂在烧焦树桩上的黄巨鬣的鬣毛,闻到了涂抹在草地和岩石上的黄巨鬣的气味,没有迟疑没有动摇没有犹豫,一冲而过,显露出作为胜利者傲视对手目空一切的心态。对曾经惨遭过失败并对黄巨鬣抱有很深畏惧心理的红飘带来说,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称得上是精神的升华、思想的解放。
两个月前那场庆典仪式看来还是有效果的啊。
远远望去,一片长满灌木丛的低洼的草坡上,一群非洲象正在和帕蒂鲁狮群展开一场混战。
这是罗利安大草原罕见的野象大家族,光嘴吻间探出长长象牙的成年大象就有三四十头,数量足足是狮子的两倍。
一头灰白色约一岁龄的小象,背上有好几条血痕,右耳朵也被撕裂了,滴着血。一头满脸皱褶的老母象和一头长鼻子呈黑白两色的雌象守护着受了伤的小象,老母象哀哀吼着,黑白鼻雌象心疼地用鼻尖轻轻抚摸着小象那只受伤的耳朵。老母象的后腿和黑白鼻雌象的臀部也都受了抓伤,滴着血。
随着老母象的叫声,三十多头成年大象撅着弯刀似的长牙,像一座座愤怒的小山,朝狮群压了过去。
在一个积着一滩雨水的S形洼地边缘,七八头大象把一只胸毛为白色的母狮和一只爪子为黑色约半岁龄的幼狮逼到了死角。蜂腰雌狮是从帕蒂鲁狮群流亡出来的,认识这只母狮,名叫白胸脯,不用问也知道,黑爪幼狮是白胸脯所生。
白胸脯背靠一条一米多高的土坎,龇牙咧嘴吼叫着,左右蹿跳,跃跃欲扑,做出一只狮子所能做出的种种威胁姿势,企图把面前那些散成扇状压过来的大象吓退。但大象依仗“人”多势众,并不把白胸脯的威胁放在眼里,高擎着鼻子,平举着寒光闪闪的长牙,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越逼越近。
另一边,二十多头大象排成一字形横队,愤怒地吼叫着,有的用庞大的身体冲撞,有的用鼻子卷起碎石抛掷,就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狮群。狮群哀号着,往后退却。恶魔黄巨鬣没了往日的威风,鬣毛乱糟糟,撒了一层黄土,邋遢得像个乞丐;辫子雄狮屁股上有条长长的擦痕,体毛剃落,露出青白色的皮肉,就像嵌着一条小白蛇。
不难猜测这里刚才发生的事情。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率领饥饿的狮群来到这块洼地觅食,刚好遇到满脸皱褶的老母象和黑白鼻雌象领着一头小象到洼地来喝盐碱水。狮子虽然号称非洲草原的霸主,没有天敌,处在大自然这条食物链的最上端,但对大象不敢像对待其他食草动物那样随意施暴想抓就抓。
非洲象体格庞大,性格刚烈,无论雌雄都有发达的门齿——尖厉的象牙,一条灵巧而又壮硕的长鼻子让所有想尝鲜吃象肉的食肉兽望而生畏。象群习惯群居,以血缘为纽带,群体成员团结友爱,极难对付。所以,狮子除非饿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敢去招惹象群的。
当然,大象也不会无端与狮子找别扭。一般情况下,狮群与象群在草原相遇,狮子用馋涎欲滴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注视着象群,大象用充满警觉而又小心翼翼的眼光紧盯着狮群,双方都不敢贸然攻击,大眼瞪小眼互相用眼光交锋一阵后,各自走自己的路,就像订过互不侵犯条约似的。
但狮子毕竟是以杀生为唯一生存方式的食肉动物,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只要条件允许,免不了要尝尝大象肉的。通常狮子会选择年老离群的孤象,或守护不严的小象,进行攻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双方力量均衡才互不侵犯,均衡一旦打破,侵犯随即发生。因此,当帕蒂鲁狮群面对一头老母象和一头雌象看护着一头小象,黄巨鬣立刻萌发了想要袭击小象的念头。
黄巨鬣掂量着彼此的实力:老母象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就像鳄鱼皮一样疙疙瘩瘩,牙渍泛黄,不难对付;黑白鼻雌象虽然身强体健,但狮群一哄而上,鼻子就算比钢鞭还厉害,象牙就算比尖刀还锋利,也抵挡不住群狮从四面八方扑咬;小象细皮嫩肉,味道一定蛮不错的。它谨慎地四下望望,没见其他大象的影子,哈,这个便宜不捡白不捡。它做了一个攫食的指令,狮群立刻分左右两路包抄上去,有的用吼声恫吓,有的使用调虎离山计想把老母象和黑白鼻雌象从小象身边引开,有的瞅准机会钻空子想把小象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体底下拖出来。
老母象虽然年老体衰,动作不太灵活,却很有经验,一面声嘶力竭地吼叫,一面拼命摇甩着硕大的脑袋,鼻子和象牙左右扫荡,像活动的盾牌,不让狮子靠近小象。黑白鼻雌象出于护犊的本能,将小象紧紧护卫在自己两条前腿间,不管屁股被狮爪抠出多少条血痕,也绝不移动半步,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概。
狮子头痛大象,除了大象体格庞大有长鼻子和象牙外,扑咬时也很难对付。象皮厚韧,比犀牛皮水牛皮河马皮鳄鱼皮等等都要厚得多,堪称世界第一。尖刀似的狮爪抓上去,抓轻一点的话,等于给大象搔痒,拼足吃奶的力气狠狠撕扯,也最多抓出几道血痕,无法像对付其他食草动物那样几巴掌下去就把对方撕得皮开肉绽形成致命的打击;大象身体犹如一座浑圆的山丘,狮子虽然长着一张血盆大口,面对如此庞大的大象身体,也无从下口——不知道咬什么地方好。
狮子猎食有三个绝招,一是咬断猎物的脖子,二是咬折猎物的脚杆,三是跳到猎物的身上把猎物压倒压垮,遗憾的是这三招用在成年大象的身上效果等于零。大象的脖子又短又粗,别说咬了,抱都抱不住;大象的腿如柱子般粗壮结实,狮牙啃断了也未必能把象腿咬折;大象稳如泰山,比骆驼更能负重,五只狮子同时跳到大象身上也无法把大象压垮。
这真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黄巨鬣组织了七八轮扑击,好几只母狮轮番进攻,都未能将小象从两头母象的护卫圈里拖出来,倒是有两只母狮被象鼻抽在脸上,把鼻子都打歪了,淌着鼻血。有一只名叫萁玛的老母狮自作聪明,蹲着身子从黑白鼻雌象胯下钻进去,就像钻地道偷袭一样想咬小象的腿,结果被黑白鼻雌象狠狠踩了一蹄子,差点把脊梁给踩断了。
那么多狮子,竟然摆不平两头母象,黄巨鬣气得七窍生烟,咆哮着,亲自出马,与辫子雄狮从左右两侧扑了上去。母狮们积极配合,有的撕扯象屁股,有的跃到象背上,有的呐喊助威,有的用佯攻来牵制老母象……一场混战。
在黑白鼻雌象尖锐悲愤的吼叫声中,在迷漫的浓烟似的尘团的掩护下,黄巨鬣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和超强的体力,用一只爪子顶住黑白鼻雌象的下巴,另一只爪子去攫抓小象,小象皮嫩,尖厉的狮爪像匕首似的深深扎进小象的背。它刚要用力将小象拖拽出来,黑白雌象突然转动身体,两支象牙冲着它的脸刺杀过来,它若坚持要拖拽小象,就要冒双眼被象牙捅瞎的危险,为了猎杀一头小象而变成一只瞎眼狮,当然是很不划算的事,它不得不将自己的爪子从小象的背上缩了回来,扭腰跳闪开去。虽然没能得手,但已把小象抓伤。小象的呜咽声令黑白雌象心儿欲碎乱了方寸,瞪着血红的眼珠,撅着象牙朝扑到身边的狮子胡刺乱捅。
黄巨鬣心里很高兴,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经验的狮子都晓得,在狩猎中,一旦打破了猎物的镇定和沉着,迫使猎物进入慌乱状态,离胜利也就不远了。
果然,老母象和黑白雌象焦躁地急于报复,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护卫圈出现了破绽,小象的脑袋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体底下暴露出来了。正是扑咬的好时机,黄巨鬣正要起跳,突然,正前方一片矮树林里,吭嗄——吭嗄——响起高亢嘹亮的象吼声,斜眼望去,几十头大象正疾奔而来。象蹄在干燥的草地上踩踏,扬起团团尘埃,离这儿只有两三百米远。显然,这是一个庞大的象群,听到老母象和黑白雌象的呼救后,火速赶来救援的。
按理说,这么大一群象压了过来,狮群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脚底抹油——赶紧溜之大吉。可黄巨鬣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它已饿得肚子咕咕叫,其他狮子也已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上,眼前这头小象刚好够狮群饱饱地会餐一顿,要是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要知道,重新去寻找、发现、追撵并捕获一头猎物,谈何容易啊。
黄巨鬣想,小象已暴露在外,只消蹿上去搂住小象的脖子,小象支撑不住必然会跌倒,然后用力咬住小象的喉管,狠劲一拧,小象稚嫩的颈椎就会错位或断裂,这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拖泥带水的话顶多也只要一分钟时间就能解决问题。
救援的象群离得还远,一分钟是赶不到这儿的。用目测计算距离和速度,跑在最前面的几头公象要一分零几秒才能来到这儿,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只消把小象咬倒,就算大功告成了,狮群就可以在救援象群赶到之前的几秒钟里安然撤退。狮子的奔跑速度比象要快,象群是追赶不上的。咬倒的小象不必叼走,象群是无法把站不起来的小象弄走的,它们会守候在奄奄一息的小象身边,等小象咽气后,愤怒地吼叫一通,卷一些树枝草叶盖在小象身上,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去。嘿嘿,到了那个时候,小象就成了狮群的美餐了。
黄巨鬣短暂地思量一番后,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便凶猛地扑了上去,搂抓小象的脑袋。没料到黑白鼻雌象见象群前来救援,信心大增,焦躁的情绪刹那间平稳下来,不再盲目地用象牙胡刺乱捅,而是镇定地回转身来,长鼻子左抡右抽,啪啪两声,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黄巨鬣的耳根上,直打得它脑袋嗡嗡响,眼睛里金星乱冒。一代雄狮,遭受雌象的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巨鬣心火上蹿,忘了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小象咬倒,竟然弃小象转而对付黑白鼻雌象,张嘴来咬黑白鼻雌象的鼻子。
象鼻子是大象身上最重要的万能器官,看似笨重,其实灵巧无比,比钻在泥浆里的泥鳅还要滑头,不等黄巨鬣的嘴靠近,嗖地就弹到半空中去了。黄巨鬣咬了个空,兽性大发,不顾一切地高高蹿跃,从右侧搂住黑白鼻雌象的脖颈。
公平地说,黄巨鬣这个战术动作做得很漂亮,处在一个死角,向前翘挺的象牙捅不到它,象鼻子也抽打不到它,象蹄子也踩踏不到它,它虽然无法一口拧断黑白鼻雌象粗壮的脖子,但却可以撕咬品尝到蒲葵似的象耳朵;象耳朵上都是软骨组织,薄而脆,味道一定不错的,还可雪耻自己耳根被象鼻子抽打的奇耻大辱。
黄巨鬣正待去咬象耳朵,突然发现母狮们惊慌地呕呕吼叫,好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它抬眼望去,十几米开外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仿佛沙暴正在肆虐——不好,象群已快赶到面前了啊!
黄巨鬣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不该意气用事转移攻击目标跳到黑白鼻雌象身上来的。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重新去扑咬小象,遗憾的是那头小象已缩到老母象的背后去了。现在再想制造战机重新扑到小象身上去,比登天还难。它甚至连咬掉黑白鼻雌象蒲葵似的耳朵的时间也不够了。要想不被象群包围,只有立即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上灰溜溜跳下来,向狮群发出逃窜的指令,不不,是发出撤退的指令。
就在黄巨鬣从黑白鼻雌象身上狼狈滚落下来的一瞬间,救援的象群已经赶到,依仗着象多势众,就像牧羊狗赶羊一样驱赶着狮子。按常规,象群追撵狮子,把狮子赶出危险区域,就不会再追;大象是素食主义者,对狮肉不感兴趣,不会像食肉兽追捕猎物那样穷追不舍的;再说,狮子毕竟威武勇猛,从内心来讲大象对狮子是存有几分畏惧心理的,在追撵时有所顾忌,不会追得太远。
可这一次,狮群逃出三百米远了,象群仍不依不饶,盯着不放。
毫无疑问,那些大象目睹小象受伤,窝着一肚子怒火,怀着报仇雪恨的心情,非要把狮群追得屁滚尿流不可。很快,狮群就逃到了攻击小象时的出发地点,好几只母狮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般来说,象的奔跑速度不如狮子,在追撵过程中,狮子很容易就可以脱身。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狮群和象群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拉大。可是,母狮们停了下来。对这些母狮来说,已退到了生命防线,粉身碎骨也不能再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