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挂着泪的微笑——最感人的情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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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从爱到爱的距离

文/墨尘缘

10岁……

父亲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男人,除非喝了酒。

她记得,她是从10岁那年开始恨父亲的。那年,父亲喝多了酒,狠狠地打母亲,她和弟弟在一边看着,幼小的心里,细细密密地织满了仇恨,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父亲在村里,是村委会主任。在普通的老百姓眼里,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官了。但在她眼里不是。她看了很多书,知道有上一级的领导,知道有比父亲大得多的官。所以,她看不上父亲在村里的举止,别人一点儿小事,他就拿架子,说,啊,这是个原则问题,这是个党性问题。

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的父亲是什么也不懂的村委会主任,我恨他。”

父亲喜酒,而喝了酒之后的父亲,常常和村里人坐在一起,红着眼睛猜拳。她看不懂,但有一点她知道,这是一种很令人讨厌的活动,每一次,父亲的脸都由白转红。

她想,长大后,自己绝对不会做父亲那样的人。

所以,幼小的她便学会了顶嘴,学会了将父亲的话反证,学会了伶牙俐齿地还击。久而久之,形成习惯,每当父亲说是,她便想尽理由说不,说到父亲无言,彼时,他会狠狠地瞪她,说,看我打你。她会倔强地抬起头,看他的眼神,但总是在三四秒钟败下来,那眼神里面,有她看不透的东西,也有一种令人可怕的权威。

邻居对父亲说,你这个闺女厉害,从小就这么会讲理。父亲恨恨地说,不成材的东西,就会顶嘴。

她暗暗听到,更觉难过,也更恨他。

18岁……

她在城里的高中上学。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回家一次,她还经常借口学习忙,不回家,除非没生活费了,去家里拿一次,但都是张口向母亲要。对于父亲,她很少说话。父亲也很少为了一件事而说她了。如果母亲不在家,她就借口出去,到同学家里,避免和父亲单独在一起。

有时候,父亲到城里来公干,也会到她学校里看看她。在传达室那里等着,半天的工夫,总是能与传达室的那个看门老头聊得火热。她慢慢从教室出来,走到那里,淡淡说一句,来了,爹。

父亲会回过头来看看她,眼睛里没有亲切,只是平平的“哦”答一句,回过头来继续跟老头儿聊点儿话尾。完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妈说,让我来看看你,一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母女连心,父亲这次来,可能是母亲千叮嘱万叮嘱才来一次的吧。她想起母亲,她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在自家的门口张望她来的方向,心下一酸,眼睛有些湿。

这时,她看到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自己,接着又低下头,说了句,哦,那你就好好地学习。父亲的话还是简单,他心里是没有这个女儿的,她想。看他蹬上车子,然后热情地同老头儿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转身而去。

有时,父亲会带点儿钱给她,说是母亲让带给她的,她更感激母亲。她在日记里写,父亲有点儿虚伪,像是年月垒起来的伪装。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拿给母亲看,母亲激动得将手擦了又擦,又将通知书拿给父亲看。她注意到父亲脸上的变化,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种成功的标志,起码,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隐隐觉得,父亲的嘴角有点儿抖,说了句,真是的。

她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将乡亲们聚在一起请客,邻居又说,你看,你这闺女真有本事。她期待着父亲能说几句夸她的话,但是他只是笑了两声。她有点儿失望。

走的时候,父亲送她到城里坐车。临上车时,他对她说,上车别多说话,到地方后马上打电话过来,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唇,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怎么能不想呢?

27岁……

大学毕业后,她留在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同学。

她结婚时,父亲坚持要男方从家里娶亲,她有点儿生气。男朋友的家里并非权贵,要找车,还要跑近200公里的路程,她试着与父亲商量,但却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父亲是保守的,相信一贯的传统,女儿家,就要从家里出嫁。

她说不通父亲,只好与男友商议,男方家里倒也爽快,男友说,只不过是多花些钱罢了。

成亲那天,她一早就听到父亲起床,接待乡里乡亲的。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有村里以前的小姐妹进来,笑着同她闹,喜气很快地在小房间里漫开来。等到她上车的时候,却看不到父亲。母亲将她送上了车,哭得跟泪人一样。上了车,她悄悄地问坐在车上的弟弟,咱爹呢?

弟弟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他说,咱爹去屋后了,你出门的时候,我看他抹着眼泪走的。

她心里一酸,父亲从来没在她面前掉过泪。

乡里的规矩,新娘子上了车,是不准再下车的。她觉得难过,但却没下车。出村的时候,远远地,她看到屋后,父亲蹲在那里,身影很单薄,似乎是在抽烟,伸手在脸上抹一把,似乎在擦泪。她的心在那一瞬间有些疼,但很快,车子远行,将那个背影落得远了。

新婚的日子,很快乐。回家的日子,毕竟是少的。每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总是母亲。有时,母亲也将电话给父亲,说,孩子的电话,你也接一下。

父亲接过电话,往往都会有一两秒钟的沉默,这沉默是尴尬的。父亲总是会说那两句,工作还好吧,生活还好吧。她在这边说好,好,听着父亲越来越苍老的声音,她往往会觉得心酸。

闲下来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父亲老了,我长大了,还记得自己曾经恨过他,只是每一次看到他又多了白发的时候,忍不住便想着:哪一根是由于思念这个不在身边女儿而变白的呢?

32岁……

弟弟也上了大学。家里的田也少了,秋后,父亲打电话,说要到城里来一次,看看她和小外孙。

丈夫出差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本来说好了,是上午的车,可是到了中午,父亲还没来。她将孩子放到邻居家,去车站接父亲。刚走到车站,听说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一个乡下人,她猛地惊呆。拼命地往出事地点跑过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哭喊着跑到地方,远远地见围了一群人,她不顾一切挤开人群,出租车前,坐着一个乡下人,正在那里同司机讨价还价。

见她哭着挤进来,那司机和乡下人都怔了。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众人都看她笑话,说,这个女人,怎么了?她顾不得,挤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边的父亲。

爹,你怎么了?没事吧你?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举一举手里的礼品,说,转了一上午,想不起来买什么礼品,也不知道小外孙喜欢不喜欢。看着父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包,她又笑了,说,爹,你还用买什么礼物?心里酸酸的,看父亲有些拘谨地笑着,她忍不住想哭着抱抱他。

走到街上,没打的,阳光从身后照过来。是什么时候父亲的腰身也变得佝偻起来,以前的他,可是很刚强的一个人呢。过马路时,父亲小心地躲着身边的车辆,但眼睛却看向她,口里说着,小心,你看你,走路怎么不看车呢。她说,城里人不怕车,就像乡下人不怕狗一样。

父亲也笑,眼角的皱纹在瞬间拧成了绳。

父亲看到小外孙,也像个孩子一样,将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姥爷最疼你,只疼你一个。那眼睛里的疼爱,像是要流溢出来一样。

她有些怔怔,往事如粉尘一样散开来。隐约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在怀里,说疼她,用带胡子的嘴巴扎她小脸……她觉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种种,想起母亲对她唠叨说父亲半夜起床,说是做的梦不好,非要母亲打电话给她,他自己,总不好意思打过来。母亲对她说,你爹想你,但总是要推到我身上。

泪当时就落下来了,她借口准备饭,跑到厨房去。在那里洗米,眼泪却停不下来。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

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父亲的年华与她的年华同路,但是,终于相交了……这时,就是爱与爱最最真实最最准确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