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说:“‘瓜菜代’嘛!但不许多吃,一天只准吃两颗……”
我的水肿病越来越严重,整日昏昏沉沉,但校医室连“银翘丸”也没有了。我知道自己病情严重,甚至作好了思想准备:我不能偷,不能抢,也不能逃跑。因为我是……可怜我才27岁!
最可怜的还是我千里迢迢之外的老母亲,因为她在我8岁时失去了我父亲,只有我一个独生子……正当陷于绝望之时,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那柔中带刚的娟秀字体,一看便知是林昭的手迹(我到西北后一直和她保持通信)。我撕开信函,掏出、摊开信笺准备读下去时,忽然一个小纸包跌落地上。我俯身拾起,打开一看:——啊,全国通用粮票:5斤、10斤、15斤……一共30多斤!我急着看信,信中说:知我处境十分困难,她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可是她饭量不大,吃得少,因而有点节余,凑了这么一些,略表寸心,幸勿见外……我把信反复读了三四遍,用手帕攥了几回湿润的眼眶,心潮起伏久久难平:世界上最崇高的美德,莫过于“舍己为人”;世界上最完美的情操,莫过于“雪中送炭”。在这困难时刻,有的亲人为争夺一点食物而反目为仇,有的夫妻为几斤粮食而分手离异。而我和她只是一般同学而已,她送我的岂止是几十斤粮票,而是世问爱人与人爱的无私的情操和伟大的美德。她不仅向我伸出救命之手,而且展示了她那水晶般透明高洁的灵魂。这区区30余斤粮票,在当时仿佛胜过800斤、3000斤……难于计量的友情,使我感到渺小的身躯难以承受它的重量。我赶快回信,表示万分感激,信中还真诚敦促她“认真改造”,祝愿她“早日回到人民怀抱……”不久,我接到她复信,大意说此乃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至于足下所说“认真改造”云云,则“你我都是共坐在一条船上的“旅人”,船若靠岸,我亦可登……”
我对这30余斤粮票,倍加珍惜,每天限定加买半斤粮票的“花糕”或“黄团长”(黄玉米面馍馍),决不多加一两。直到这年夏收以后,我的每月口粮供应恢复到27斤,还有了一点萝卜之类的蔬菜。奇怪,我没有吃药,水肿病却不知不觉痊愈了。
可是同年10月以后,我与林昭的联系突然中断了。我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都仿佛石投大海。我多方猜测,四处打听,但都一直未曾听到有关林昭的半点消息。
1979年,我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即将调回家乡之前,去看望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问她:林昭今在何方?她出入意外地满怀悲愤告诉我:林昭在文革中被“四人帮”枪杀了!
天哪!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仿佛触电一般,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睛顿时掉下簌簌泪水。半天,我才吃力地想起鲁迅先生的“忍看朋辈成新鬼”诗句……我要了纸和笔,透过蒙胧的泪花,急急草就《哭林昭》诗一首,现摘抄如下:
此世难忘弭难粮,高情厚藉翰华长。
减君瘦体盘中粒,饱我孤寒病饿肠。
飘零沦落更惨死,蜃讯迟闻泪拈裳。
黄土冢中眠傲骨,惊水长啕怨浦江?
芳魂杳杳难入梦,春草幽幽一缕香。
船靠岸边君不见,空留遗恨泣同窗……可是林昭为何而死?怎样死?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那位同学也和我一样,脑子里全是大“?”。直到“四人帮”被拉上历史审判台,报上发表了新华社记者穆青、郭超人、陆拂为写的报告文学《历史的审判》,才痛悉:“在我们熟悉的朋友中就有这样一位同志。这是勇敢纯真的南国女性,名叫林昭。由于她不愿意向风靡一时的现代迷信活动屈服,被关进上海的监牢。但是,她坚持用记日记、写血书等种种形式,表达自己对真理的坚强信念,心甘情愿地戴上‘顽固不化’的枷锁,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年轻的生命。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我们只知道这样一个消息:1968年5月1日清晨,几个‘有关方面’的代表找到了她年迈的母亲,宣告林昭已于4月29日被枪决。由于‘反革命分子’耗费了一发子弹,她的家属必须交纳5分钱的子弹费。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闻!……”后来,我又读到上海《民主与法制》杂志1981年第3期《林昭之死》一文,对林昭罹难过程才有较为详细的了解:林昭的舅舅许金元曾是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4.12”事变中牺牲的烈士。林昭的母亲早年追随其兄参加革命,为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林昭受其舅舅和母亲的影响,17岁参加工作,参加过“土改”,当过新闻记者,在工作中成绩出色。1954年她以江苏省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1960年林昭因病回上海以后,与几个朋友编印了《星火》,她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长诗《海鸥之歌》、《普罗米修斯受难之日》和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林昭等因看了“南共纲领”,认为南斯拉夫情况和中国很相似,不妨将自己的意见写成书面材料寄给有关领导人作参考借鉴。她因而于1960年10月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被捕入狱。因为她在狱中坚持真理,从不低头“认罪”,甚至变本加厉地直接有力地抨击“四人帮”大搞现代造神运动和愚民政策,终于从有期徒刑改判为死刑,立即执行。林昭的妹妹谈到她最后一次探监见到林昭的情景:“一见她,我大吃一惊,她的打扮正与外面一片红色海洋截然相反。她穿了一件淡色上衣,用白被单当裙子,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手臂上套着一块黑布,上面用白线绣了一个‘冤’字。她的头发留得很长,齐根扎了一条白手帕,宛如过去戏台上的窦娥……我隔着铁丝网发呆了。当然,我想我是理解她这样打扮的含义,这是另一种反抗……”林昭最后一份血写的遗书是:《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1979年1月,北大发出了关于林昭错划右派的改正通知。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复查了林昭案件,于1980年8月22日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宣告林昭无罪,冤案终于平反昭雪。1980年12月11日,林昭生前部分老师、同学、友好和亲属在北京举行悼念会。参加者有全国政协副秘书长、前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聂真,北京市政协副主席罗青,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许觉民,前北京大学中文系副主任、人大新闻系主任罗列,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杨伯峻教授,乐黛云教授,作家林斤澜,作家、北大同学刘绍棠、陆拂为等80多人。我未能参加追悼会,发去唁电:“千秋岂短,浦江尚滴罩卿血;四载何长,粤海无平难友心,”以寄悲愤与哀思。
林昭的悲惨命运,令我想起张志新,想起我们这一代不幸的知识分子。林昭的悲剧,难道不是时代的悲剧么?然而,决定暂时胜负的也许是力量,决定历史胜负的却只有真理。被残暴的“四人帮”所戕害的林昭,虽然傅下了,但历史已经证明,她是真理的殉道者。她只活了35岁,正当开花结果的盛年,没有结婚,无儿无女,“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宛如夜晚一颗一闪即逝的流星,生命虽短,但那划过天际的璀璨光芒,会点燃人世间许多追求真理的心!
1985年夏天,我游览了古城苏州,参观了名扬中外的拙政园,驻足虎丘胜景,饱餐了中国的“威尼斯”——苏州水城的美容秀色。回到广州以后,有同学问我:去看了林昭的坟墓没有?
“什么?林昭有墓?”因为我仅仅知道林昭身后只留下一束头发。
他说:有。那是几个同学凑钱在林昭的故乡——苏州给她修了一个墓,——“一抔净土掩风流”。不过,是“衣冠冢”?还是骨灰墓?也许只是一个纪念碑。但即使是纪念碑也罢,我到苏州没有去看她,真说不过去,令人黯然。可是我又想,倘见了她,我能说些什么呢?就说“安息吧,林昭”吗?对此废话,林昭的英魂,即使在天堂上抑或在地狱里,她乐意听么?想来想去,我似乎找不到一句适当可说的话,我只默默地对自己说:
“惭愧吧,后死的苟且偷安的‘须眉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