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法布道是佛教徒的天职,问题是怎么说,说什么样的“法”。维摩诘批评正在向居士说法的大目犍连说:“夫说法者,当如法说”;而所谓“如法”并不等于重复佛说或经籍的语言文字,首先要懂得什么是“法”。依维摩诘的解说,只有顺从于“空”,才能把握“法”的真正含义: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法无寿命,离生死故;法无有人,前后际断故。法常寂然,灭诸相故。法离于相,无所缘故;法无名字,言语断故;法无有说,离觉观故;法无形相,如虚空故;法无戏论,毕竟空故……法无分别,离诸识故。法无有比,无相待故;法不属因,不在缘故。法同法性,入诸法故;法随于如,无所随故;法住实际,诸边不动故;法无动摇,不依六尘故;法无去来,常不住故。法顺空、随无相、应无作……法无生灭,法无所归,法过眼耳鼻舌身心。法无高下。法常住不动。法离一切观行……“法相”如是,岂可说故。夫说法者,无说无示,其听者,无闻无得,譬如幻士为幻人说法,当建是意而为说法。这段话颇长,是《维摩经》对“法”这个概念所作的最清楚、最详尽的界说。
首先,它把“法”限定在“法性”、“如”、“实际”等意义上,因而具有遍在性——作为事物的本质,遍在于一切法中,即所谓“入诸法”、“随于如”、“住实际”等;这样的本质,是永恒的绝对的存在,所以不受因缘条件的制约,亦无运动变化,即所谓“不属因”、“不在缘”、“无生灭”、“无去来”、“常住不动”;这样的本质,是不可分别、不可认识、不可语言表达的空寂,故亦不可命名,所谓“离觉观”、“离诸识”、“过眼耳鼻舌身心”,以及“无名字”、“无有说”、“无分别”、“言语断”等。据此,人们所认识、所分别、所给予名称的一切,都是强加给“法”的垢尘、不净;呈现于认识中的一切表象,都像梦幻一样虚化不实。为了把这些不净的垢尘从本然的空寂中简别出去,体认真实的“法相”,就只能用“空”或“无”等否定句来表,所谓“无形相”、“如虚空”、“毕竟空”,以致用“空”、“无相”、“无作”等去把握事物的原貌。所谓“如”、“真如”、“实相”绝不是人们所认识、所表述的那个样子;人们尤其愿意把“我”、“人”、“寿命”、“生死”等视为真实,所以特别需要用“无”这个字以示否定,表明“实际”并非如此,所谓“法常寂然,灭诸相故”。
通过对小乘十大代表的批评,凸现的大乘观念,在哲学上纯属于般若空观体系,重点则放在清除早期佛教视生死和涅槃为真实的两极,并将两者绝对对立起来,直至深陷其中,导向悲观厌世。据此可以断定,《维摩经》当与般若类经典的产生和流通同时产生,实属般若经的一种,尽管它并不以般若命名。
三、 “佛道”原自“非道”
般若类经的哲学观,并非为一切大乘佛教所接受。但它在两个方面,对大乘的整个开展,起了理论的先导作用:其一是给传统佛教以“小乘”的贬称,突出大乘的地位和价值,另一是把出世间与世间统一起来,突出了深入世间的基本方向。《维摩经》在这两个方面做得都很到位。
贬斥小乘,到了《佛道品》算是到了顶峰。在这一品里,大迦叶听罢文殊师利的大乘论后感叹说:诚如所言,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我等今者不复堪任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乃至五无间罪,犹能发意生于佛法,而今我等永不能发,譬如败根之士,其于五欲不能复利,如是声闻诸结断者,于佛法中无所复益,永不志愿……凡夫于佛法有反复,而声闻无也。所以者何?凡夫闻佛法能起无上道心,不断三宝;正使声闻终身闻佛法力、无畏等,永不能发无上道意。所谓“败根之士”,指生理器官毁坏,故于“五欲”无能之人,以此说明小乘人信仰大乘是根本不可能的。对于小乘的贬斥和决绝到这样的程度,在其他大乘经中是很少见的。
《维摩经》在这里宣讲的观点,认为只有世间凡夫才有成佛的可能性;小乘人一味向往涅槃,企图断除一切烦恼诸结,同时也就灭绝了“佛种”,永远不可能成佛。《佛道品》集中讨论的就是如何通达“佛道”,以及什么叫“佛种”的问题。
此品一开始有个纲领性论断:若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就是说,只有通过佛道的对立面才能通向佛道:非道是成就佛道的根据,故非道即是“佛种”、“如来种”。该品举例说:若菩萨行五无间,而无恼恚;至于地狱,无诸罪垢……示行贪欲,离诸染著……示行毁禁,而安住净戒……示有资生,而恒观无常,实无所贪;示有妻妾彩女,而常乐远离五欲淤泥……现入涅槃,而不断生死。从这些例证看,“佛道”之所以出于“非道”,可以有三层意思:一、 即使身处无间地狱,受苦无穷,也不许恼恚,更不能反抗,相当于菩萨修养中的“忍”;二、 “非道”是佛道的对治对象,即使身犯地狱之罪,也不能有犯罪的坏思想,这叫处污泥而不染,是菩萨最重要的品格;三、 “非道”是菩萨“示现”于众的假象,表示与众生同行,以便于引导接纳,这是菩萨接近众生转化众生的根本途径。按这些意思解读,它要求求佛道的人们,必须深入社会下层,混迹世间人生,与众生同呼吸、共命运,借以体现佛道、播撒佛种,也为自己成佛积累智慧和福德。
按支谦译本,对上面这段话的翻译是这样的:其至五无间处,能使无诤怒;至地狱处能除冥尘;至于畜生处则为除暗昧,能使无慢;求入饿鬼道,一切以福随次合会;至无智处不与同归,能使知道……在尘劳处为现都净,无有劳秽……入贫窭中则为施以无尽之财;入鄙陋中,为以威相严其种姓;入异学中,则使世间一切依附;遍入诸道,一切能为解说正要,至泥洹道度脱生死。(《佛说维摩诘经》卷下)意思只有一个:菩萨深入众生生活,目的在于有针对性地为他们宣讲佛理,令他们依佛教认识自己的处境,脱离生死。比较而言,此译说理过于单纯。罗什的译文则抽象模糊,可解释的空间很大,其中之一,就是为贪爱“五欲”(拥有妻妾彩女),累积“生资”(拥有无量财富)等种种再世俗不过的情欲和贪求进行辩解,假“示”之名,行“实”之事。这一点,我们从东晋南北朝热衷于此经的名士们那里,可以得到验证。
发挥维摩诘这一混迹世间主张的是文殊师利。他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恚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入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维摩经》卷中,下同)文殊进一步说明其原由: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如殖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弥山犹能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不能得一切智宝。这一系列观点,似乎与用以清理佛弟子所持的空观完全相反。此中一切世间法都必须承认其为“有”,而且还得深入“有”内,行于“有”中。无明、爱、贪、瞋、恚,以及一切烦恼、一切邪恶,都不应该像小乘佛教那样,视为可厌恶、应排斥、必须灭绝的虚无,而是应该承认它们的存在,亲近它们,并身历其中,视为成佛的因素,即所谓“佛种”。据此而言,世俗的“我见”并不可怕,最大的敌人乃是“空见”;即使持“我见”大如须弥山,也比执“空见”好得多。因为执“空见”就会看破一切,完全不可救药了。
《维摩经》的这类论述,在“空”、“有”之间制造了一种进退自由的根据,方便了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但在理论形式上,却是针对小乘佛教而发的。论“空”,是批驳小乘把世间和出世间看得太认真,误以为“有”,从而导致出世与入世的割裂和对立;说“有”,是不赞成小乘佛教破斥世间一切,完全否定世间的意义,去追求绝对的无。总之,论“空”说“有”,都是用来批驳小乘厌弃世间、别寻涅槃,以及鄙薄生命、颂扬无生这种悲观主义的。
将上述种种论述概括起来,那就是“智度菩萨母,方便以为父”。“智度”和“方便”就是成佛的种子,也是诸佛的父母,故曰:“一切众导师,无不由是生。”这里的“方便”,指的就是世俗生活,“智度”指的是般若波罗蜜。两者结合起来,就是要求菩萨行者无条件地深入世俗生活,用般若的智慧去度脱众生。方便是手段,智度是目的。离开目的,方便就失去了大乘的本意;没有方便,目的就是一句空话。所以在成佛的道路上,两者形同父母,尊为“佛种”。这一观点,是般若类经籍的总纲,也是《维摩经》全部立论的基础。
为了把这个道理说清楚,《佛道品》又陈述了一系列观念,一方面是把佛教世俗化,一方面是把世俗佛教化,将世间生活与出世间观念融为一体。譬如说:法喜以为妻,慈悲心为女,善心诚实男,毕竟空寂舍……四摄众妓女,歌咏诵法言,以此为音乐。这就使大乘的所有观念都可以转变为世俗的事务,体现为世俗的行为,此可谓佛教世俗化的一面。再譬如说:虽知无起灭,示彼故有生;悉现诸国土……虽知诸佛国及与众生空,而常修净土……觉知众魔事,而示随其行……经书、禁咒术,工巧诸技艺,尽现行此事,饶益诸群生……示受于五欲,亦复现行禅……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或为邑中主,或作商人道、国师及大臣,以祐利众生……随彼之所须,得入于佛道,以善方便力,皆能给足之。这样,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佛教的现化,此可谓世俗佛教化的一面。
当国王大臣以“祐利众生”名义统治民众,淫女“引诸好色者”的时候,你是看做菩萨的“方便”现示,还是看做世俗世界的真实?同样,如果把妻视做“法喜”,把众妓女当做“四摄”,这是在亵渎大乘,还是大乘就是这个样子?《维摩经》说到极端的时候,把一切界限全给模糊掉了:最卑污处,也是莲花最宜生处,卑污与莲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唯有在众生烦恼中,才有成就佛法的可能;离开众生烦恼,佛法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于是烦恼即是佛法,佛法即是烦恼,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僧肇在此经的序言中说:“统万行则以权智为主”,权智即是方便。这大概可以解释此经特别为某些士大夫所欢迎的一大原因。
四、 “菩萨”和“菩萨行”
“菩萨”是大乘佛教独有的自称;菩萨之所应行,就是“菩萨行”,这在《阿含》和小乘论著中都有过反映,《维摩经》则专列两品,分别加以论述,表明它对此前的有关解释并不满意,也不满足,它要为其重新界定,作新的诠释。其中比较显著的是对以弥勒为中心的大乘观的批评。
弥勒是部派时期就酝酿出来的一位菩萨:他居于兜率天,受佛悬记,未来世当下生阎浮提成佛。对他的信仰,不只流行在汉语佛教系统中,在其他语系中,包括当代西方的某些新宗教,也颇有影响。维摩诘于此处就弥勒“受记”将于未来“一生”成佛这一说法提出两个问题:第一,未来一生的“生”,有可能吗?第二,“受记”是表示必然获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则“菩提”的性质是否可“得”?
就第一个问题,维摩诘说:为用何“生”得受记乎?过去耶?未来耶?现在耶?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若未来生,未来生未至;若现在生,现在生无住。如佛所说,比丘,汝今时亦生、亦老、亦灭。若以“无生”得受记者,无生即是正位,于正位中已无受记,亦无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何弥勒受一生记乎?为从“如”生得受记耶,为从“如”灭得受记耶?若以如生得受记者,“如”无有生;若以如灭得受记者,“如”无有灭。一切众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众圣贤亦“如”也,至于弥勒亦“如”也。若弥勒得受记者,一切众生亦应受记。所以者何?夫“如”者不二不异。(《维摩经》卷上,下同)这段话表达三个意思:一、 从理论上说,“生”是不可能的。关于“生”的不可能性,《中论》有详尽的阐释,此处暂略。二、 如果因为“无生”得以受记,则无生即是一切活动的停息,与受记的行为矛盾。三、 如果因为“如”而得受记,则在“如”上,一切众生平等皆有,不应为弥勒独占(此处的“如”,是般若中观学派最常用的词汇之一,这里不宜详谈;按僧肇的解释,“如”无生无灭,而存在于一切生灭诸法之中,实指性空)。总而言之,说弥勒将于未来一生成佛,这一生的“生”就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