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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乘佛教主要经典的若干考察(一)(8)

笔者在本书的有关章节里,曾一再谈到提婆达多其人及其学派,佛教对其传说的大趋势是逐步为他的“五逆罪”开脱,一直到佛预言他未来必定成佛。如果按照这种逻辑发展,提婆达多被容纳到佛教的正宗中,不应该使人惊讶。问题是,此提婆达多是否就是彼提婆达多——即分裂释迦教派的那位,如果是,《法华经》没有交待,而且让他的出身为非释迦种,也不是刹帝利;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启用这么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法华经》原本是提婆达多一系的创作,而为某些大乘佛教所容纳。大乘佛教的一大特点,是兼容各种异教哲学和异教信仰于自身,像《法华》这类经籍,为了壮大自己的信众,把本为适应社会生活的“方便”提到了原则性高度,以致无所不俯就,无所不收容,即使因此而失去佛教的本色,也在所不顾。中国佛教对这一特色的体现,尤其明显。在魏晋时期,佛教还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南北朝以后,越来越趋向调和,吸取的儒道思想越多;同样,儒道也在大力吸取和融解佛教的教义和信仰,最后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使它们之间的界限变得完全模糊起来。

与西方宗教文化的排他性和唯一性相比,此种“三教合一”的文化宗教形态,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大特点,其中蕴含的历史根柢和民族性格,值得思索处甚多。与《法华经》有关的,是它特别宣扬的“会三归一”。

三、 “会三归一”与“借权显实”

“会三归一”和“借权显实”是中国佛教对《法华经》特点所作的总体概括。前一个命题,表示此经站在大乘的立场上,对此前的一切佛教派别进行调和,使它们各得其所、各有所用,最终都归结到同一个“佛乘”上来;后一个命题表示,《法华》所阐释的核心观念是诸法“实相”,而此“实相”若不借助善权方便,不可能显示出来,因此,它看重的不但是“实”,更看重的是使之能够显示的“权”。

《序品》说:佛世尊演说正法,初善、中善、后善。其义深远,其语巧妙……为求声闻者说应四谛法,度生老病死,究竟涅槃;为求辟支佛者说应十二因缘法;为诸菩萨说应六波罗蜜,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成一切种智。所谓“初”、“中”、“后”,是指佛演说“正法”的三个次第,因而教有三乘之别;三乘同出于诸佛之口,同为佛教的“正法”,各有各的存在理由。其中初次演说的是“声闻乘”,内容是“四谛法”;中时演说的是“辟支佛乘”,讲的是“十二因缘法”;后时的听众是“菩萨”,说的是“六度”。

有关“三乘”的这些名目及其基本规定,在《阿含》中已经有了。像《维摩经》等大乘典籍,多对前二乘斥之为“小乘”,独尊菩萨乘为“大乘”。《妙法华》第一次把三乘解释成佛说“正法”的三个次第,目的在于把它们调和起来,统一于唯一的“佛乘”。所以此品反复强调:“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诸佛如来言无虚妄,无有余乘,唯一佛乘。”

为了证明三乘属于同一佛乘,《法华经》不但给著名的大菩萨们授记,而且给成千上万的声闻人授记,包括那些被公认“涅槃”已久的“阿罗汉”们,让三乘的所有人都取得未来必定作佛的许诺。像《授记品》、《五百弟子受记品》、《授学无学人记品》等,都有大篇幅的铺展,以增强听者和读者的印象。

至于为什么同一佛乘而要三时说法,而且内容各不相同?《方便品》是这样解释的: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诸佛以方便力,于一佛乘分别说三。“五浊恶世”是释迦佛教的时代特征;释迦佛教是适应这样的时代才产生的,也只能流通于这样的时代。此中“劫浊”,意即时代恶浊,居五浊之首;至于贪瞋痴等道德的堕落,边见邪见等观念上的谬误,众生行为之如畜生,受苦之如饿鬼和地狱,以致生命之短促在呼吸间,都是时代恶浊造成的。正是“劫浊乱世”,造成了众生悭贪嫉妒等“诸不善根”。这一分析,是《法华经》中颇为精辟的观点:众生的诸多不善,不是众生固有的“不善根”生成的,恰巧相反,“不善根”自身,就是由社会时代造成的。“浊”不是众生之过,而是“浊世”所成;“浊”亦非众生本有,而是时代使然。这与佛教传统上把世间的一切悉归于众生自身的原因,有非常不同的意义,也使它同《维摩经》区分开来。

那么,如何解决这些“浊”的问题?《法华经》提出的方案,就是先觉者(佛)对于众生要实行平等的教育,使之都达到觉悟(菩提)。为了承担起这一使命,佛教必须适应“浊世”的特点,采取与“净土”等不一样的方式进行。是故《方便品》说:(佛)知诸众生有种种欲,深心所著,随其本性,以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方便,而为说法……如此皆为得一佛乘,一切种智故。《维摩经》说,释迦佛面对的是“刚强难化众生”,故必须说以“一切苦切之言”。《法华经》这里认为,处于恶浊世界的众生,“性”、“欲”各有不同,必须按照他们的不同性情和欲望——所谓“众生诸根”,采取善权灵活的说法,而不宜拘于一格,才便于把他们引向觉悟之路。因此,众生的“根”和佛据以实施的“方便”,就成了“于一佛乘分别说三”的原因,所谓“三乘”即是这同一佛乘的具体运用。是故《方便品》中如来说:我以智慧力,知众生性、欲,方便说诸法,皆令得欢喜。按照众生接受佛教的程度和可能达到的水平,可分众生为两种,即“利根”和“钝根”;了解听众诸根是利是钝,也就成了佛说时必须首先判断的问题。故《药草喻品》说: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精进懈怠,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种种无量,皆令欢喜,快得善利。据此,《方便品》又把众生分为三类:

第一,“罪根深重及增上慢”者,“斯人鲜福德,不堪受是法”。所以当如来在集会上宣布要演说《法华经》时,即有“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五千人从座起,礼佛而退”。说明这些佛徒在当时还不具备接受“佛乘”的根性,佛对待他们的态度只是说了句“退已佳矣”,没有深究,实是《法华经》回避了;但在其他大乘经籍里,这是一个原则性大问题,以致最后发展出所谓“一阐提”的观念来。

第二是“钝根”者,“贪著于生死,于诸无量佛,不行深妙道”,这是指“爱好小法”的小乘人。

第三是“利根”者,所谓“有佛子心净,柔软亦利根”,即菩萨乘人。

依此所说,所谓三乘归于一乘,实际上是排除了那些根本不信《法华经》的佛徒的,而不是包容一切佛徒。换言之,《法华经》并没有得到佛教徒的普遍承认;更大的可能,是受到过激烈的非难,而且非难的人数众多。这种情况在中国佛教中就有反映。僧叡《喻疑》中说:“昙乐之非《法华》,凭陵其气,自以为是。”(《出三藏记集》卷五,下同)僧祐也说:“昙乐偏执,非拨《法华》,罔天下之明,信己情之谬,关中大众,固已指为无间矣。”这位昙乐,现已无考,但他非拨《法华》而且引起罗什门下的抨击,以致诅咒他要下无间地狱,可知当时的影响是不小的。从此处也可以看出《法华》初出时可能遭遇的情况。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法华经》调和三乘归于佛乘的努力,而对于所谓小乘,也不能不有所贬词。全经的提问者是舍利弗。在这里他就是以小乘的身份听受佛的教诲,由之成了归向大乘的典范。《譬喻品》中记舍利弗对佛说:我昔从佛闻是法(指《法华》),见诸菩萨受记作佛,而我等不预斯事,甚自感伤,失于如来无量知见。世尊,我常独处山林树下,若坐若行,每作是念:我等同入法性,云何如来以小乘法而见济度?是我等咎,非世尊也。所以者何?若我等待说所因、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必以大乘而得度脱。然我等不解方便随宜所说,初闻佛法,遇便信受,思唯取证。世尊,我从昔来,终日竟夜,每自克责。而今从佛闻所未闻未曾有法,断诸疑悔……今日乃知真是佛子,从佛口生,从法化生,得佛法分。这像是一篇小乘归向大乘的忏悔文,也是表征大乘宽谅小乘的条件。顺便指出,后面所谓“佛子,从佛口生”云云,明显地是套用婆罗门教的说法。

当然,《法华》的主调,并非是让小乘忏悔,而是要把佛教各派统一于佛乘的名下。这在《妙法华》卷二《譬喻品》所举的“三车”喻中,讲得相当明确:一位极富有的长者,宅舍突然火起,诸子数十个,乐著嬉戏,不知烧害已至,其父虽百般诱劝,仍不知惊畏,了无出心。于是其父即投其所好,而告之有“种种珍玩奇异之物”,悉在“门外”之羊车、鹿车、牛车中。“尔时诸子闻父所说珍玩之物,适其愿故,心各勇锐,互相推排,竞其驰走,争出火宅。”于是终得脱离灾难。时诸子乃白其父,请求兑现许诺。时长者自念:“我财物无极,不应以下劣小车于诸子等。今此幼童皆是吾子,爱无偏党,我有如是七宝大车,其数无量,应当等心各丑,各与之,不宜差别。”因而未给三车,而各赐以七宝大车。

在此喻中,求羊车者喻声闻乘,特点是“内有智性……欲速出三界,自求涅槃”;求鹿车者喻毗支佛乘,特点是“求自然慧,乐独善寂,深知诸法因缘”;求牛车者喻大乘,特点是“求一切智、佛智、自然智、无师智,如来知见、力、无所畏,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中国佛教理解的三乘,以及对三乘的界定,大致来源于此。至于那个七宝大车,当然就是譬喻佛乘的了,意思是在三乘之外还有另一个高于三乘、包容三乘的佛乘,然而在具体论述中,往往佛乘即指大乘,大乘之外别无佛乘,这是《法华》的混乱处。就三乘的共性,皆是“从佛世尊闻法信受,殷勤精进”;目的也都是为了“出于三界火宅”,实际上是把三乘完全凝结到统一的佛乘上了。是故佛一再说:“但以智慧方便于三界火宅拨济众生,为说三乘”,“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

把二乘解释为佛的方便说,是《法华》的基调,类似的譬喻也很多,中国佛教津津乐道的还有一个“化城喻”,是把佛教的基础教义像“四谛”等也归为一种方便,认为由此并不能达到真正的“解脱”或“涅槃”;而佛之所以讲了“四谛”一类的道理,只是考虑到众生还有“深著五欲”、“志乐小法”的根性,给以临时性的抚慰。譬如商旅远行于险路上,“疲极而复怖畏,不能复进,前路犹远,今欲退还”(《妙法华》卷三,下同),时有“导师”以方便力,“化作一城,告众人言:汝等勿怖,莫得退还,今此大城,可于中止,随意所作……于是众人前入化城,生已度想,生安隐想”。尔时“导师灭此化城,告众人曰:此城为我所化作,为止息耳”,并非真实。二乘所讲的涅槃,就是如来为“心怯懦下劣”者设置的化城:“以方便力而于中道为止息故,说二涅槃。”及至众生执住其中,佛“即便为说:汝等所作未办”,“佛道长远,久受勤苦乃可得成”。

《法华经》处处提到佛与众生的关系为父子关系,以示佛观众生,一体平等,没有差别。佛自称,如来“为一切众生之父”,视“诸众生,皆是我子”,其爱愍众生犹如长者之爱怜诸子,无所偏党。联系到佛弟子自称从“佛口生”的“佛子”,其受婆罗门影响的痕迹,所在皆有。我们知道,“平等”是一切佛教的共同主张,但其他经籍或说“众生平等”,是包括佛与众生关系的;此平等源于“诸法平等”,意谓佛法在本质上与其他法亦是平等。现在变成了父子关系,是其父对其子的平等,反映的则是能生者与其派生者的不平等:如来成了高于众生、解脱众生的慈爱者和拯救者,这反映的思想,与上述诸多外力救世论是相近的,而在信仰上则更趋多极化。

四、 关于“佛身”及其神力与寿量:两个译本的哲学差别

《如来寿量品》记,释迦佛三请而后始说“如来秘密神通之力”:皆谓今释迦牟尼佛,出释氏宫,去伽耶城不远,坐于道场,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然善男子,我实成佛以来,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那由他劫,譬如五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三千大千世界……自从是来,我常在此娑婆世界说法教化,亦于余处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国,导利众生。诸善男子,于是中间,我说燃灯佛等;又复言其入于涅槃。如是皆以方便分别……若有众生来至我所,我以佛眼观其信等诸根利钝,随其所度,处处自说名字不同,年纪大小,亦复现言当入涅槃。又以种种方便,说微妙法,能令众生发欢喜心。(《妙法华》卷五,下同)佛可以有种种名称、种种身形,行种种事,说种种法,显种种迹,演种种经典,都是为了适应不同众生接受佛道的程度,讨众生的喜欢,以度众生解脱,因而也都属于“方便教化”,言说示现。这样,《阿含》所讲的七佛也罢,大乘经讲的三世十方无数诸佛也罢,以及说佛身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千万名号,如此等等,统统都是释迦佛为满足众生不同需要而作的现化。

至于一些经书为什么记释迦佛“八相成道”,已经涅槃了呢?释迦佛自己有两个解释:

其一,“我成佛已来,甚大久远,寿命无量阿僧祇劫,常住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