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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大乘佛教主要经典的若干考察(二)(1)

——《华严经》:

从“光明普照”到“入法界”的理论体系《华严经》的全名为《大方广华严经》,现存有两个译本。其一是六十卷本,三十四品,由佛陀跋陀罗于晋、宋之际(418—421)译出;另一个是由唐实叉难陀等于证圣至圣历年间(695—699)译出,八十卷本,三十九品。

《华严经》形成这样庞大的部头,从翻译史上看,是经过一个很长历程的。最早见诸东汉支娄迦谶译的《兜沙经》,相当于今六十卷《华严经》的《如来名号品》;三国吴支谦译的《菩萨本业经》相当于它的《净行品》和《十住品》。到了西晋竺法护,译出《华严经》的成分骤然增多起来:其《菩萨十住经》相当于六十卷《华严》的《十住品》,《渐备一切智经》相当于它的《十地品》,《如来兴显经》相当于它的《如来性起品》和《十忍品》,《度世品经》相当于它的《离世间品》,《等目菩萨所问三昧经》相当于八十卷《华严》的《十定品》,而六十卷《华严》不收。此外,西秦圣坚译的《罗摩伽经》,相当于六十卷《华严》的《入法界品》,而姚秦鸠摩罗什共佛驮耶舍译的《十住经》,后即被全部移植成为它的《十地品》。其他还有一些失译的散品经。到了唐宋,仍陆续有单行的重译本出现,像唐玄奘译《显无边佛土功德经》,相当于《华严》的《寿量品》,宋法贤又重译为《较量一切佛刹功德经》;唐尸罗达摩译的《十地品》,相当于《华严》的《十住品》;唐般若译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亦称《大方广佛华严经》)四十卷,则是《入法界品》的再一次扩展,增添普贤行愿的内容,强化了普贤崇拜。据此可以认为,大部《华严经》不是一时一地的产物,而是在华严经学流传中产生的多种散本的最后结集,像当今流通的两种《华严》的《入法界品》,还都有法藏的新增成分。

关于《华严经》的最早底本,从翻译史上看,可能就是《佛说兜沙经》。此经仅有一卷,但已经具备了这一经籍的基本框架和一些主要特点,例如“十方佛刹”的提法;佛为菩萨所示诸法,皆以十数表示,如“十法住”、“十法所行”、“十法海”、“十道地”、“十镇”、“十所居处愿”、“十诘”、“十三昧”、“十飞法”、“十印”等,就是《华严经》的格式。而其中关于“佛放光明”的描述,更是《华严》的特色。

《兜沙经》的译者支谶来自月支;此前介绍《华严经》散品最多的竺法护,世居敦煌,通晓西域三十六种语言;六十卷《华严》的原本为“胡文”,系支法领得自于阗;八十卷本是实叉难陀自于阗携至长安所译;至今除《入法界品》和《十地品》之外,尚未发现《华严经》的任何梵文本。由此种种现象推断,《华严经》当是2—7世纪流传在西域,最后在于阗编纂成集的,而且不止一个定本。

此中六十卷本分“七处八会”,即佛在七个地方,主持八次集会。大体上,每一集会就是一个主题;八十卷本分“七处九会”,篇幅大了些,扩展旧译首品为五品,补进了《十定品》等,但内容没有实质性区别。相比之下,唐译的文义更加流畅,而就其影响,尤其是作为华严宗据以立宗的经典言,那还得算六十卷本。我们这里考察的,就是六十卷《华严》。

§§§第一节思想结构与表达上的一些特点

《华严经》把这许多分散的单行经集成一大经典,无疑是经过一番组织的。在总体上,好像结构松散,但内容上,却自成系统,前后逻辑相当严密。它以卢舍那佛为开展思想和信仰的核心,以普贤菩萨作为创造并实践此佛教旨的代表,以文殊师利菩萨作为沟通与大乘般若理论的代表,由之将全新的菩萨行贯穿于全经。这全新的菩萨行大致可分三部分:其一是“地前”的菩萨诸行,从“信敬三宝”开始,配合修习十波罗蜜,分别讲述“十住”、“十行”、“十无尽藏”、“十回向”,止于“十地”。这是对开始立志修习菩萨行者讲的修行步骤。其二是“入地”的菩萨诸行,开端于“十地”之初,修行至此者,称“初地菩萨”,是全部修习中最重大的转折,标志着从此“过凡夫地,入菩萨位”,“生在佛家”。其三是升入“佛界”的菩萨诸行,即十地修行圆满而至入“佛界”,由此获得诸佛神通(“十明品”)和智慧(“十忍品”),并为普救众生而兴显出世(“如来性起品”),深入一切世间众生(“入法界品”)。这三大阶段,正体现着佛教如何把“凡夫”训练成“菩萨”而进至佛位的全过程。

《华严经》的单行经品,在哲学理论的论述上,并不相同,及至被组织到整部《华严经》中,就变成了四个各有侧重而又互相关联的统一的体系。这四个哲学体系是:一、 以光明崇拜为中心,确立卢舍那的法身地位,构成遍在于世间一切事物的客观唯心论;二、 以文殊师利为理论代表,采取“般若性空”的怀疑论,而与当时盛行的大乘思潮接轨;三、 明确“三界唯心”的主观唯心论,开唯识学的先声;四、 提出“心性本觉”的“性起”论,经华严宗的发挥而成为中国佛教哲学的主流。在信仰上,则完成了普贤崇拜的教义。

如果说《维摩经》的中心任务是在解决佛教出世间与世间的统一问题,以便完全彻底地融入世俗世界,那么,《华严经》的庞杂体系就在论述佛与众生的关系问题,把深入众生、利益众生和向众生学习,定为自己的根本任务。在说明佛与众生的关系,以及众生与众生的关系上,它发展了普遍联系的观念,将时间的瞬间和无限、空间的最小与最大,事物之间你我彼此,都相互容涵、相互渗透,“相即相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地联结起来,形成了广阔无际、层层无尽的普遍联系的世界之网,而每一事物就都是反映着这网的全体及其个别的一个纽结;在实践上,则提倡“深入法界”的“普贤行”,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泛佛论”哲学体系。

应该讲,在所有汉译佛经中,卷帙如此浩大,内容如此丰富,而逻辑又如此紧密关联的,《华严经》当首屈一指。它的编纂者,一定是位大家。

为了便于我们以后的陈述,有必要先看看它在风貌和用语上的一些特色。

一、 用幻想和神话构造世界、表达教义

上述《维摩》、《法华》等大乘经经籍,已经在通过隐喻和想象表达自己的教理了,所以触目皆是神话。但佛讲道的地方,毕竟还在人世间,如《维摩》是在毗耶离庵罗树园,《法华》是在王舍城耆阇崛山,听众也是以人为主体。《法华》虽有天龙鬼神的参与,不过佛一再解释,他所说的事相,全是“因缘譬喻”,属于方便假说,是不可以执著戏论的。但到了《华严经》情况为之大变,全经,不论是六十卷还是八十卷,全部事相悉出于幻化,连篇皆是神话,置读者于仿佛恍惚中间,加上处处光明闪烁,佛来神往,使人昏昏然几乎不知身之所在。佛集会说法的地方有多处,其中就包括欲界忉利天的“帝释天宫”、“夜摩天宫”、“兜率天宫”以及“他化自在天宫”。在天上的集会,当然不会有人世间的众生参与,而在地上的人世间集会,至少也得取得“大声闻”、“大菩萨”的资格才有条件参与。如果说《维摩》、《法华》等大乘经的基调,是佛徒必须深入社会各个层面,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华严经》则竭尽其能地制造光怪陆离的神秘氛围,与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隔离开来。

古人有言:“欲知佛富贵,请看《华严经》。”《华严经》对佛世界富贵气象的描述,可谓极尽想象之能事。例如《世间净眼品》形容佛坐道场、始成正觉的形象:其地金刚,众宝杂华,以为庄饰;无量妙色,宝幢幡盖,光明照耀;妙香华鬘,周匝围绕;七宝落网,弥覆其上;雨无尽宝,显现自在;诸杂宝树,华叶光茂。佛以神力故,令此场地,广博严净,光明普照;一切奇特妙宝积聚,无量善根庄严道场。(《华严经》卷一,下同)赞其菩提树:高显殊特,清净琉璃以为其干,妙宝枝条庄严清净,宝叶垂布犹如重云,杂色宝华间错其间,如意摩尼以为其果;树光普照十方世界,种种现化,施作佛事,不可尽极,普现大乘菩萨道教;佛神力故,常出一切众妙之音,赞扬如来无量功德。赞佛之座:不可思议师子之座,犹如大海,众妙宝华而为严饰:流光如云,周遍普照无数菩萨大海之藏,大音远震;不可思议如来光明逾摩尼尊,弥覆其上,种种变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无所挂碍;于一念顷,一切现化,充满法界,如来妙藏无不遍至。无量众宝庄严宝台。佛之所在,总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到了此经着重渲染的“华藏世界”,那神异得令人若处梦幻中的气象,达到了极致。

由神异和富贵制造的这类氛围,看起来是远离社会现实,脱离众生实际生活的,而其实,这也正是一般宗教能够吸引普通信众的一种有效的方式,应该成为宗教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但也因为其中特别夸张的艺术描绘过多过滥,致使文字烦琐冗长,往往使论议的主题湮没在辞藻的海洋中,变得模糊起来。

二、 有关数量和世界的观念创新

“阿僧祇”(asamkhya)是一般佛籍用以表示数量无限多的一个词,意译“无数”,“无央数”。《华严经》不满足于这一表达方式,认为这个词还不足以表示无限的含义。《阿僧祇品》用“百千”做基数,以平方进位的方法,把“阿僧祇”只作为通向“不可说转”数列的一个中间数:“阿僧祇”个“阿僧祇”叫做“一阿僧祇转”,“阿僧祇转”个“阿僧祇转”叫做“一无量”,“无量”个“无量”叫“一无量转”,如此类推,“无分齐”、“无周遍”、“不可称”、“不可思议”、“不可说”等都成了无限大于“阿僧祇”的计量单位。

与“阿僧祇”相应,一般佛籍还用“恒河沙”的譬喻表示无限多,而《华严经》则用“佛刹微尘”或“佛世界尘数等”来表计量。“一佛刹”等于一佛教化的世界;一佛教化的世界大都指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粉为灰尘的数量,比起印度一条河的沙子来,那多得当然是不可思议了。

“海”与“藏”也被当做计量单位。像“莲华藏庄严世界海”这个词中,用做“世界”后缀的“海”,就是个量词,表示这是一个广袤无际的世界群:上下八面各有十方世界,这十方世界之外,还有不可数世界,故世界之多,范围之广,唯有用“海”可以譬喻,而“海尘”也可以连为一个计量单位。“莲花藏”的“藏”,即是仓库,这里也作计量用,以示这样的世界中,莲花充满,只得用“库”表达。通常所谓佛经“三藏”的藏,也是如此。

此外,云雨的“云”,有时也用于计量,多表示珠光宝气,花色香浓,妙声缭绕等程度,以至于弥漫太空。如形容某些大菩萨,能够兴发“宝色光明华云”、“妙宝楼阁藏云”、“妙音声云”、“妙香现众色云”等,“各兴一佛世界微尘数等妙庄严云”,悉皆弥覆充满虚空。

《华严经》中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数量是“十”:“十住”、“十行”、“十无尽藏”、“十回向”,“十地”、“十明”、“十忍”,诸如此类。从该经的品名就会发现它对“十”持有特殊的兴趣。除《入法界品》外,其他各品的内容,也大都通过“十”的分类加以敷演。《佛不思议法品》由二十个“十种法”组成;《离世间品》约由二百个“十种法”组成。这种不顾思想内容如何,总是用十分类加以陈述的方法,使《华严经》变成了各种名相和断语的平铺罗列,显得既笨拙又烦琐。但是,这部经反复强调的“十”,已经不能单纯地看做数学上十进位的“十”,而是有了别样的意义:它象征着全体、圆满与和谐。这与《华严经》主张世界万物既有无限的差别,同时又是和谐统一的思想密切相关。

与“十”相对的是“一”,也是一切数的基数。“一”或表示个体、部分,故有“一”与“多”这对范畴;“十”或为“一切”的代称,故又有“一”与“一切”的范畴。所以“多”与“一切”等,也是《华严经》常用的数量词。

《华严经》提出的这类计量方式,大大丰富了人们关于数量观念的想象力。它力图用数量揭示“无限”的外延,将世界之大、众生之多、佛及佛法之无量,尽可能具体地显示出来;它把“一”与“一切”等当做认识世界和说明事物关系的范畴,在佛教哲学上是一大创举,一直影响到中国华严宗创制自己的理论体系。在用无限性说明世界在时间上的延续性和空间上的广袤性以及物类品种的多样性上,不只在教义上,为佛教确立了佛力的神妙莫测、佛教法门的浩瀚无际,以及菩萨诸行的无尽多样等宗教境界,而且在认识论上,扩大了人们的视野,提供了思维和想象的全新空间,这是传统佛教上的“三千大千世界”无法与之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