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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大乘佛教主要经典的若干考察(三)(1)

——《大般涅槃经》的佛性论及其排他性

对早期佛教作根本理论上的清算,而且最明确,最彻底的,是《大般涅槃经》。它通过对“涅槃”一词的重新诠释,推翻了已往佛教对世间人生作出的“无常”、“苦”、“无我”、“不净”的基石性判断。像大乘般若类经籍,也是反对这个判断的,但采取的是更激进的态度:这个判断不应限制在世间人生的范围,即使构成世间人生的元素,以及出世间和一切诸佛,也统统适应这个判断。在这“苦谛四行相”中,核心是“无我”;大乘诸派共认,佛教不只断定“人无我”,而且还说“法无我”——不论是“人无我”还是“法无我”,“无我”说就成了所有佛教最重要的思想特征,贯穿在所有理论论著和经籍中。佛教共识的“三法印”中,“无常”、“无我”就占了两项。《大般涅槃经》用“常乐我净”规定“涅槃”的本质属性,实质上是在改变大小乘所有佛教对世间人生所作的根本规定,成了超越“无我”诸说、创建说“我”的另一种体系。这一变化,对中国佛教的影响,异常巨大。它没有在中国形成独立的派别,因为此经译出后,几乎为一切宗派所接受,作为基础性思想资料,融化在诸家的学说中。

按,“涅槃”是佛教全部修习共同承认的终极目标;“四谛归于一谛”即“灭谛”,所以涅槃也是原始教理的最高理念。然而正是在这个领域,给佛教各派发挥独自见解的空间最大,反映出来的差别最为明显。

一般佛经在教理上着重于对世间性质及其成因的分析,关于涅槃本身很少有正面的表述,或者说它“灭苦”,或说它“无生”,都是从其离世间、无生死这类否定性角度界说的;也有说为寂静的或清净的,那其实还是对离生死、无烦恼的一种想象,仍不是涅槃实在的规定性;部派佛教开始说涅槃是“常”,是“乐”,也还是从其无生、离苦中引申出来的,并无进一步的解释。这些说法有个共同点:涅槃就意味着与世间的绝对对立,是对人生的彻底否定。《成实论》宣称涅槃无生,意即灰身灭智,具有代表性。然而,菩萨乘以入世救度一切众生为己任,世界无量,众生无量,在理论上就得承认菩萨生生不息,不能允许所谓中途涅槃,更确切些说,根本上不允许早期佛教宣示的那种涅槃。所以在大乘经籍中,普遍反对将烦恼和涅槃割裂开来,反对把世间和出世间割裂开来。像般若经类、中观派以毕竟无所有否定涅槃的实在性,认为涅槃至多是一种世俗谛,其实性空。像瑜伽行派经论和《胜鬘经》等又是一种观点,认为,二乘所证只能算做“有余涅槃”,水平是很低下的,还有所谓“大般涅槃”,并非空无所有,问题是唯佛才能达到,连最高级的菩萨也是不能企及的。这后一种涅槃论的产生,促使大乘佛教的整个世界观和伦理体系均为之大变,推动菩萨行转到了建立涅槃世界的新方向,《大般涅槃经》即是它的总结和系统化者。

§§§第一节佛教早期的涅槃说

为了有所比较,需要再回忆一下部派佛教代表性更大一些的涅槃学说。此处且以《佛般泥洹经》为例。此经现有三个单行本:先由西晋竺法护于泰始五年(289)译出;东晋法显作了重译,题名《大般涅槃经》;还有一个译本叫《般泥洹经》,失译附东晋录。姚秦弘始十五年(413)佛陀耶舍译出《长阿含经》,将它作为初分以《游行经》为名收入。由此大体可知当时对于此经的重视程度不同于一般。

《泥洹经》以佛陀身体病痛,预感不久将离世间即“般泥洹”为背景,记述佛陀与其信徒间的关系和对话。有些话相当于临终嘱咐,可谓最后说法。此中与教理有关的事件之一,是论布施,突出对佛陀和僧众的供养布施,尤其是供养佛最后一餐的功德。为此,讲了三个故事:

一是有关摩竭国大臣名雨舍公的,他请佛与二百五十比丘僧吃饭,佛为此祝愿曰:使若(此“若”指雨舍公大臣,代词,下同)得道,莫乐国公位。虽今世不得离于县官者,若今饭佛及比丘僧,使若后世脱于县官。世有明者,当饭食贤善道人;道人祝愿,不弃仕官。求官不可有贪心、酷心、进心、乐心、劝心;去是五心,事县官者可得无他,死后可得除地狱之罪。佛的这番教导,是奉劝其施主最好不要从政做官;如果不愿放弃做官,那也不要存有“五心”。五心中的“贪”、“酷”,容易理解;所谓“进”、“乐”、“劝”,总指乐于不断向上巴结。为官者若无此五心,则效力于朝廷(县官)就可能平安无事,死后也可不下地狱。反之如何,佛陀没有说,但已尽在不言中。

佛的第二顿饭是接受“淫女”领袖柰女之请的。据传柰女曾为佛陀建有“柰园”,她畜有“五百淫弟子”;柰女因为她们出身“皆是贫民”而养护之。佛批评说:你们“譬如画瓶,外有好画,中但有不净……即至柰女,皆是瓶辈”,且“不得自在”。是故佛要求她观“自身不净”。于是柰女表示:“我痴所致,慧者不为是。”是让淫女有自知之明。

最后供养于佛的是“华氏淳”,佛为他说天下有四种比丘:为道殊胜、解道能言、依道生活、为道作秽。前三种比丘,是值得肯定的。后一种则须否定:但作所乐,依恃种姓,专造浊行,致彼论议。不念佛言,亦不畏罪。是辈沙门,为道作秽。凡人间者,以为弟子在清白知;有善者、有恶者,不可皆同以为一也……佛言:人不用颜貌、衣服为好;清净意端者,是乃为好。人不可妄相。这是忠告人们,不要以衣貌取人,尤其要警惕那些着沙门服、造浊行的比丘。

此三餐供养者,上至高官达人,下至淫女贫贱,中有一般平民,佛都不拒绝;作为回报,佛为其说相应法,内容各有侧重。由此彰显的是抵制等级制度,宣扬种姓平等,这种态度当然是积极的。但是最后,佛告淳:“若饭佛及比丘僧,死当生天上。”又说:“若一饭佛,得五福……佛持若饭食气力,用般泥洹,淳得长寿,得端正,得富贵、尊豪,得生天上。”这是把布施同业报联系起来,鼓励人们向僧侣(本经主张“佛在僧数”)投资的一种手法,与佛陀在菩萨行中的布施,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与教理有关的第二件事,是记广大佛徒对佛泥洹的悲伤和失落,佛因此所说之法。那时佛身大痛,欲般泥洹。然而自念:“诸比丘皆去,我独般泥洹,不事无教戒。”意谓死前理应留下教戒,因而嘱咐:“尔等无得以吾去故,不奉经戒,慎无懈慢。”同时教以识别和接纳比丘,以及考察和教诲比丘、维护僧伽团结的种种方法,认为只有僧团内部的事做好了,经法才能久远。他举例说,一个都城,只有在三种情况下才能被毁坏:大火、大水、“中人与外人谋”,即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外,就是内部与外界相勾结。

顺便提到一种现象:涅槃经类大都愿意发表政见,包括向国王进治国之法。此处即提出保护国家不遭侵害、维持不衰的“七法”:一、 “数相聚会,讲议政事,修备自守”;二、 “君臣常和,所任忠良,转相承用”;三、 “奉法相率,无取无愿,不敢有过”;四、 “礼化谨敬,男女有别,长幼相事”;五、 “孝于父母,逊弟师长,受诫教诲”;六、 “承天则地,敬畏社稷,奉事四时”;七、 “尊奉道德,国有沙门应真及远方来者,供养衣被、床卧、医药”。

其中第一条是要实行民主政治,这可能与释迦牟尼本国实行贵族共和制有关;第二条是要上下团结,用人以忠良为标准;第三条是要依法治国,不许法外另有特权;其下三条,主要是贯彻伦理原则,协调人际关系;最后一条是要求扶持宗教。关于这个政治纲领,我们将与《大般涅槃经》的主张比较,从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后者的特点来。

以治国为例,维护佛教不衰,令“法”久住,也有“七法”:一、 “比丘当数相聚会诵经”;二、 “上下相承用坐起”;三、 “坐起不得念家室妻子”;四、 “在山阻间,若在深林、树下、塚间,当自思维五灭”;五、 “少年奉道,当先问长老比丘,敬畏承用,受教莫厌”;六、 “心当奉法,敬畏经戒”;七、 “持二百五十戒,具以得阿罗汉道,欲来学者莫却;入者相承用,来者所有衣被、饮食当共用,病瘦当相瞻视”。

这里强调的是集体诵经,坐起有序,禁欲敬师,奉持经戒,平等互助。不过这些规定,只能算是一般原则。佛陀临终集中考虑和讲说的根本问题,仍是生死问题。经载,佛语阿难:“今佛年已尊且八十,如故车无坚强,我身体如此无坚强。”“无有堕地不死者,最上有天,名不想入,寿八十亿四千万劫,会当复死。”是故,佛告诸比丘:“天下无常坚固人。”即生者皆当死,天下无生不死者,天地无不败坏者。又云:须弥山尚崩坏,天上诸天亦死,作王者亦死,贫富贵贱,下至畜生,无不死者。莫怪佛却后三月当般泥洹。此类话反复说了很多,意思是佛也无法避免死亡,唯有“愚人以天地为常”。那么出路呢?佛陀思考的结果,就是跳出生死流转的苦圈,证入不再生死的泥洹。在《泥洹经》里,佛告诉大众,他的灭度就是泥洹,泥洹就是永离生死,不再生死,所谓“断生死根本”;有时也说:“灭有归本,不复生死,谓之无为也”,而作为“本”的“无为”,即指泥洹。此外,泥洹别无内容。因此,生死之苦是彻底解脱了,但所得泥洹是否是“乐”,甚或是否还是一种存在,佛陀没有作任何说明。

然而明显的是佛并不愿泥洹。他感到他生活的这个世界非常美好,表现出来的是备加留恋。《泥洹经》记,当佛的“急疾”见好,于树下露坐“思维生死之事”时,阿难前来问佛:“何以不般泥洹?”佛告阿难:“维耶离国大乐,越耶国大乐”,摩竭国大乐,以至于城中街曲大乐,阎浮利天下大乐,“阎浮利内地所生,五色如画,人存其中生者大乐”。“阎浮利”,通常译为阎浮提,亦译赡部洲,其实所指,就是释迦生活的那个广大的地区;他列举的那些国家,应该都是他很熟悉的。当时流行的神话是,如有比丘、比丘尼正心熟思:“外亦思善、中亦思善、心亦无所复贪乐、心不惊恐不复走”,持此志意,称为“四神足”,“其有知是四神足者,当可在天地间一劫有余”而不死。佛即以此事问阿难:佛是否达到了这样的水平?“如是者再三,阿难不应四神足事。”其时有“魔”亦向佛说:“何以不般泥洹?”佛言:“咄,弊魔!未可般泥洹。须我四辈弟子诘慧得道,须我天上诸天、世间人民逮及鬼神智慧得道,须我经法遍布天下,未可般泥洹。”佛立志要做的事无限多,他不能死。于是,“佛坐自思维:亦可放弃寿命?”

《泥洹经》如此委婉凄惨地写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气氛。真是生死事大,即使以善解生死为必然的佛陀,面临泥洹,放弃寿命,还是如此徘徊踟蹰。如果有一种学说,哪怕是纯系想象的,能够满足人们可以生而不死的愿望,一定会受到欢迎。大乘的新涅槃说,就满足了这种愿望,至少在中国佛教界,也确实受到了欢迎。

《泥洹经》没有涉及太多的哲学问题。它对世界的解释,因袭的依然是业报轮回,但在“身”、“口”、“意”三业中,强调的是“心”的作用,把“心”作为世俗世界之因,全部宗教修习也都安置在“制心”和“正心”上,所谓“正心端意”:当捡心。心当随人,人莫随心;心者误人,心杀身。心取罗汉,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虫蚁鸟兽,心取地狱,心取饿鬼。作形貌者,皆心所为……(心)寿、命,三者相随,心最是师。命随心,寿随命,三者相随。此处把“形貌”定为“心所为”,使佛教的三界五道之说,具有了更多的现实性;至于说“寿命随心”,当然也包括所谓“四神足”可能延寿一劫之说。

在这样一种传统涅槃学的背景中考察《大般涅槃经》,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它产生的实际意义。

§§§第二节《大般涅槃经》的结构和主要内容

此经实由两个部分组成。前分共五品,从初《寿命品》至《一切大众所问品》,系东晋法显从摩竭提国跋连弗邑(华氏城)携回建业,于义熙十三年(417)共佛陀跋陀罗译出,名《大般泥洹经》,或称《方等大般泥洹经》,先作六卷,后作十卷;至北凉昙无谶重译,新译八品(从《现病品》到《陈如品》)作为此经的后分;两分相加,总成十三品三十六卷,或作四十卷,构成一部,时在玄始十年(421)。事实上,法显所译《大般泥洹经》是一个独立的系统,独立的分品:从《序品》到《随喜品》共分十八品。南朝宋慧严、慧观、谢灵运等,有鉴于法显译本分品细致的长处,遂将这些品名易为昙无谶译本的前分中,于是就有了两种《大般涅槃经》,昙无谶的原译本称为“北本”,在建业修订了前分品名的,叫做“南本”,经文本身都以凉译为准,没有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