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加一句:本经同样反映着佛教向万物有神论发展的趋向,对于旷野鬼神妖魅的关怀尤多:祝愿他们“长夜永安,使无众患。多所安和,多所愍伤。诸天及人三界众生,得殊特愿,与世超殊”(同上,卷一三)。这也是密乘的特色。
第三节《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的哲学系统和信仰特色本经意译《大日经》,共六卷三十一品;一般作七卷,因为其后还附有《供养念诵三昧耶法门真言行学处》等五品。关于此经的来路可疑处颇多。据《开元释教录》卷九记,此经原是沙门无行西游天竺所得的诸多梵经总持门之一,开元12年,善无畏与一行从中拣出,并为一行译出。时“沙门宝月译语,沙门行笔受,承旨兼删缀词理”。原本“有十万颂,今所出者撮其要耳”。此中一行删了些什么,缀了些什么,已完全不可考,且不说此经原本自身就来历模糊。因此,我们不妨把它视为依一行意愿所作的编译。现下权威的疏解,是一行所述的《大毗卢遮那经疏》(略称《大日经疏》)。此疏存有二个本子。一个是二十卷本,即名《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署“沙门一行阿阇梨记”,有唐清河崔牧序;另一个是十四卷本,题《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义释》,署“沙门一行记述”,有唐释温古序。这二个本子的内容和份量大致相同。崔牧序谓此经为善无畏从中天竺带来的,并且深有研究,而一行则在善无畏的译文基础上,“存实去华,令质文有体”,仅限于文词的修饰。此序突出了善无畏在译经中的主导地位,而与《开元释教录》之突出一行地位相异,但不论称此疏为“记”或“记述”,其内容为一行的,则无问题。
总之,我们对经文的理解,只能依据一行的疏解,实即一行的思想。这个疏解引用了大量大乘经论,给人的印象很深,明显地在向听者读者证明此经与其他大乘经的教理相符,属于佛说,不容置疑。引用的范围极广,最多的是《大品般若》和《大智度论》,似是与大乘中观学派衔接;但也引《涅槃》诸经,而多述“三界唯心”的《华严》经旨,所以又与主张如来藏的唯识家相近。此外,它还旁及中国的天台宗义,与华严宗“性起”之说相类,同禅宗“即心是佛”的旨趣相通,在整体思想上,很像是《大乘起信论》的运用。所以单从文字上考察,显得杂乱无章,似乎是中国佛教义理的拼凑,但经文自身贯穿的,应该是《华严经》有关毗卢遮那的哲学系统,这与一行所处的佛教义学和禅学背景是吻合的。
就全经的思想内容,大致可分三部分:其一论“心性”,是统括全经大意的理论基础,论毗卢遮那佛自外在性转入内在性,及其成为众生成佛的内驱力的原因;其二讲曼荼罗、字、印、三昧耶、持诵、护摩等修持方法及其神异效果(悉地),总括世、出世的一切佛事,是内在的毗卢遮那外在化,以及由此构成诸多仪轨和多神崇拜系统;其三是理论结论:般若性空与真言经验的结合,归结为“无相三昧”,即静住于“无相”的心态。
一、 悟入的对象“心”:密乘之心论
本经一开端,就有些与众不同,谓: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住“如来加持广大金刚法界宫”。一切“持金刚者”皆悉集会。如来信解“游戏神变,生大楼阁宝王”……诸大妙宝王种种间饰菩萨之身,为师子座。首先,这集会的地点和佛座就很特殊:地点是“如来加持”的,而不是佛通常说教的印度某天某地;是“广大金刚法界宫”,而不是地上的精舍或神话中的天宫。由此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地理概念和建筑概念,所谓“加持住处”和“法界宫”。
我们看一行对“加持住处”的疏解:经云“薄伽梵住如来加持”者——“薄伽梵”即毗卢遮那本地“法身”;次云“如来”,是佛“加持身”;其所住处,名佛“受用身”——即以此身,为佛加持住处。如来心王,诸佛住而住其中。既从遍一切处加持力生,即与无相法身无二无别,而以自在神力令一切众生见身密之色,闻语密之声,悟意密之法,随其根性分种种不同:即此所住名加持处也。这是在用佛的“三身”说明薄伽梵的住处:其中“薄伽梵”,即是“法身”;此“法身”是“毗卢遮那本地”,同时亦是“如来心王”。依瑜伽行派的法相分析说,“心”分两大类:“心王”和“心所”——心王是主、是一,心数(心所)是多、是属;“如来心王”就是由此演化来的,据此可知“法身”的另一种性质,相当于“心王”。所谓“佛加持身”,则是“三身”说中的“应化身”,是“法身”为世俗众生之显现,亦即普通人群所建和所见之种种佛像,离开众生的世俗认识不复存在。所谓“受用身”是唯佛能够享有并认识的境界,与世俗大众没有关系,因而是不可思议的。这样,“如来加持住处”,即是大众可知之如来,住在果位上的“受用身”处。换一种说法,佛之“受用身”,即是佛之“加持住处”,也等于说,诸佛即住于“如来心王”之中。
这话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实际在说,薄伽梵并不在什么遥远的天国或佛土,而就住在众生“心”中;因为这心的本质,即是“毗卢遮那本地”,亦即所谓“法身”。当众生自觉到并通过修习而从无明烦恼中解脱,就能够回归自己的“本地”而成佛,由此达到的境界即是“受用身”。因此,所谓“如来加持”,等于处于“本地”的心给予世俗心的一种激励和推动。在这里,毗卢遮那、法身、加持身、受用身等等被描述得完全像是外在的东西,但实质上都在众生的内心里,可用“如来心王”统一起来,所以说,诸佛住于其中的“如来心王”,与无相法身无二无别。
这一思想,在《华严经》中已有模糊的表达:卢舍那佛光明普照,令一切万有悉具佛性光明,此卢舍那像是客体存在;就一切万有悉具佛性光明言,卢舍那亦在众生心中,此卢舍那即是主体。这是一种哲学二元论。《华严·性起品》着重讲的是心中蕴含的卢舍那,如何推动众生修习菩萨行,从世俗身转化为佛身。一行疏解“毗卢遮那”,大致是按这一思路说的:如来日光遍照法界,亦能平等开发无量众生种种善根……佛心之日,亦复如是,虽为无明烦恼戏论重云所覆障而无所减,究竟诸法实相三昧圆明无际而无所增。(《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一,下同)这“佛心之日”就是内在的毗卢遮那。
所谓“加持住处”,即是“广大金刚法界宫”。依一行释:“金刚”喻“实相智”,过一切语言心行道,适无所依,不示诸法,无初中后,不尽不坏,离诸过罪,不可变易,不可破毁……“法界”者,广大金刚智体也。此智体者,所谓如来实相智身。以加持故,即是真实功德所庄严处;妙住之境,心王所都,故曰“宫”也。此“宫”即是“实相智”,是菩萨修习所得的佛智,亦是菩萨成佛的一大标志,相当于后文的“一切智智”。“广大”和“金刚”是对此“智”性能的譬喻,所以又名“金刚智”。以“智”为宫,这“宫”当然也是内在于心的。
这样,薄伽梵集会说法的处所,就只是内心毗卢遮那的自我活动。参与集会的一切众生,也就成了这“心”的显现了。这“心”,也不是外在的另一种精神实体,而是一切“众生自心”。
薄伽梵所居的“大楼阁”及其所坐的“师子座”,略有不同:“上说‘金刚法界宫’即是如来身;此云‘大楼阁宝王’亦即是如来身;今云‘师子座’当知亦尔”。但为什么经文又说是“菩萨身”呢?“谓本行菩萨道时,次第修行地波罗蜜,乃至第十一地。当知后地,即以前地为基,故云如来以菩萨身为师子座。”意谓,薄伽梵之所居和所坐,是其修菩萨行时积累功德之果报;而其所住之地与宫,则是因修菩萨行获得“受用身”的果报。如此一来,薄伽梵似乎又不仅在众生自心中,而确有另一个佛世界的存在了。
这种是心非心,令人不得要领的言论,说白了很简单:同一如来心性,众生悉有,其蕴藏于内心深处,本质清净,永恒不动;只有觉知它的存在,并依据它的本性修习,行菩萨行,最终回归到这一清净不动的状态,此即谓之成佛。此时的身,或对世人示现,成应化身;或自我享受,成受用身。就此二身言,都是众生自心毗卢遮那给予加持的结果——同一心性,在作“因”的时候(因位),它是不动的毗卢遮那,是法身;在作“果”的时候(果位),此时的毗卢遮那,就体现在种种菩萨,以致应化身、受用身上。那么,“薄伽梵”又是什么?一行撇开一般用“六义”解释此词的惯例,特别引用“帝释声论”之说:女人为“薄伽”,是欲求因缘;能息烦恼义。又,是所从生义,金刚顶宗即翻此义,云女人者即是般若佛母,无碍知见人皆悉从是生,其有志求因缘得与相应,烦恼戏论皆悉永息,非如世间欲热,虽小止息,而实更增也。这是把女人当做止息欲热而且能生“无碍知见”等的工具,是密乘被垢病的一大话柄。一行以此义释佛之德称“薄伽梵”(按:梵有无欲之义),接着补充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以密教不可直宣故,多有如是隐语,学者当触类思之。”
如果连薄伽梵这类佛教共用的名词都属于“隐语”,密教经籍之不可从文字上解读,就可想而知了。密教之所以特别需要“阿阇梨”,既作秘典的解读者,又为密行的指导者,从而成为密乘的最高权威,完全取代了大乘“法师”的地位,也是因为它处处皆是“隐语”的关系。密乘之所以为密,用“隐语”宣教布道,是原因之一。一行是被尊为“大阿阇梨”的,所以我们对本经的理解,只能依从他的疏解,别无他法。
其次,与会的众生与一般佛经所述也大大不同,只有两类:一类是“一切持金刚者”,以“金刚手秘密主”为首;一类是“诸大菩萨”,以“普贤”为上首。他们都是佛智的表征,内在于众生之心,亦外化为种种形象,一行就是这样解释的。且以前六位的执金刚为例:
(1) “虚空无垢执金刚者,即是菩提心体……如此之心,即金刚智印;能持此印,名虚空无垢执金刚”。
(2) “虚空游步执金刚者……以净菩提心,于一切法无所住,而常进修万行,起大神通”。
(3) “虚空生执金刚者……菩提心……以无所得为方便,万行为缘,得真实生者,所谓大空生”。
(4) “被杂色衣执金刚者……菩提心树王,万德开敷……故云具种种色;复次,以种种法界色,染此无垢菩提心,成大悲曼荼罗,故名被杂色衣”。
(5) “善行步执金刚者……善行步者,即是诸佛威仪:谓善知时宜、可度不可度等种种通塞,以身口意方便,俯应群机,曲中规矩,皆成佛事”。
(6) “住一切法平等执金刚者,谓住一切佛平等性也——谓因果、自他、有为、无为等一切诸法,入此如实智中,究竟平等,同一实际。能持此智印,故以为名也”。
上列执金刚,是参与佛集会的众生,佛是主持,他们即是佛的“眷属”;就“心”而言,主持的佛是“如来心王”,即内心毗卢遮那;诸执金刚者则是隶属心王之“心所”,包括“菩提心”及菩提心发动的种种智慧。其中第一的“菩提心体”,是作为毗卢遮那动态的“心所”;第二个心所,是主持依菩提心而从事的修行;第三主菩提心之方便运用;第四主菩提心深入诸法界;第五主佛以身口意方便,应机作佛事;第六将这一切作为,悉归为平等如实智。再简单些说,这些执金刚者,均属如来心王毗卢遮那以及由菩提心运作的种种智慧;同样,这一切心智的外在化,作为众生的崇拜对象,即称“执金刚”。一行就此释曰:此毗卢遮那内证之德以加持故,从一一智印各现执金刚身,形色形类各有表象;各随本缘性欲,引摄众生。若诸行人殷勤修习,能令三业同于本尊。内心毗卢遮那,以及由毗卢遮那加持成就的菩提心和无数心智,是众生自我修习之所获,也是佛心的内在结构;为了深入法界,普度众生,内心毗卢遮那及其心智即转化为外在的执金刚,依据众生的不同性欲和因缘,分别引摄,使修行者均能达到与之相应的本尊水平。
前文说过,“秘密主”的前身是“夜叉王”。在这里,一行特别解释了为什么以“夜叉王”为“秘密主”:是中深义:言夜叉者,即是如来身语意密。唯佛与佛乃能知之,乃至弥勒菩萨等犹于如是秘密神通,力所不及。秘中最秘,所谓心密之主,故曰秘密主;能持此印,故云执金刚也。正因为“秘密主”是“心密之主”,所以在本经中执金刚的地位绝对压倒大乘菩萨;在《密迹金刚力士经》中的“密迹”,上升为“秘密主”,变成了全部密教的主持者。在佛教全体中,执金刚则是毗卢遮那系佛教的核心。
至于菩萨,本经提到四个:普贤、慈氏弥勒、妙吉祥文殊师利、除一切盖障。其象征意义分别为:
普贤:“普是遍一切处义,贤是最妙善义。谓菩提心所起愿行及身口意,悉皆平等遍一切处,纯一妙善,备具众德”。
慈氏:“谓佛四无量心……此慈从如来种姓中生,能令一切世间不断佛家”。
妙吉祥:“妙,谓佛无上慧……吉祥,即是具众德义……言以大慈悲力故,演妙法音,令一切闻”。
除一切盖障:“障,为众生种种心垢,能翳如来净眼,不能开明;若以无分别法灭诸戏论,如云雾消除,日轮显照,故曰除盖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