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这一思路,则关于“见”与“见缘”、“精见”和“色空”、“见精”与“诸物象”等,就是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关系的特殊表达,按本经的意见,这两者都是“所想相,如虚空华,本无所有”。那么,“此‘见’及‘缘’,元是菩提妙净明体”,但“云何于中有是非是?”那是因为世人关于主观与客观、能缘与所缘、能指与所指,或简作“能与所”,都是以同一的“真心”为体,都是这同一“真心”的不同体现。这一思想与其他佛经所说也相当不同,大多数佛经或是对所缘之“前尘”进行分别,判断它们是“色”是“空”,或对这一能分别之“见”,判断是“妄”是“实”,极少有自觉地将“能”、“所”的分别自身定为虚妄的,而这“虚妄”同时即以“真心”为本体,并且表现着“真心”的现实存在。佛说:此见妙明,与诸空尘,亦复如是:本是妙明无上菩提净圆真心,妄为色空及与闻见,如第二月……是以汝今观“见”与“尘”,种种发明,名为妄想。正确的观点是:觉(性)缘遍十方界,湛然常住,性非生灭……远离一切虚妄颠倒,似非因缘与彼自然……无非不非,无是不是;离一切相,即一切法。这“离一切相,即一切法”,指“真常心”的双重性:一方面,它绝不受事相和妄想的污染,所以是清净而永存的独立实体;另一方面,它也从不脱离世俗事相和妄想烦恼的世俗生活,成为毫无内容的“纯有”,因为“纯有”与“空无”几乎是相等的概念,而《楞严经》的整体思想是不允许脱离世俗世界和世俗生活的。
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离一切相,即一切法”作为“真常心”之与现世界人生关系最确切的表述:娑婆世界,并洎十方诸有漏国及诸众生,同是觉明无漏妙心;见闻觉知,虚妄病缘,和合妄生,和合妄死。若能远离诸和合缘及不和合,则复灭除诸生死因。圆满菩提不生灭性,清净本心,本觉常住。虽然必须生活在现实的娑婆世界,不得不受因缘条件的限制,用见闻觉知去与现实环境打交道,但是,重要的是不要追逐客尘,不要限于见闻觉知,不要被六境、六根支配自己的思想认识;同时也不能着意地脱离自己所处的环境,拒绝认识和思考,排除因缘和合。此即谓之“远离诸和合缘及不和合”。这既是一种心态,也是一种处世原则。经文认为,假若加上灭除其他能导致生死的因缘,人们就是回归“本觉”、“净心”,甚至常住不死了。
由此看来,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体系,《楞严经》实在没有太多理论性贡献,但作为一种从“佛性论”到“如来藏说”,从《法华经》的“佛之知见”到《华严经》的“毗卢遮那”,从唯识家的“九识”说(摄论师说与地论师说)到“八识”说(新译和法相宗),以及《般若》之论色空,几乎所有思潮它都吸收了,并用“真常之心”给收拢在一起,这的确是一种创意。它总是用模糊朦胧的语言,空泛而不明晰的文辞,替代含义确定的概念和必需的思维逻辑,以至于包容和掩盖了诸多思潮之间的差异和矛盾,甚至连它自身的说法,也往往相互矛盾。这是本经受到现代学者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
据报道,关于“‘鬼怪’为何总出现在幽暗处”这个问题,当代神经学家研究认定:阴暗处许多东西看起来都是模糊的,这样就容易引发人们的想象去填补空白。见《参考消息》,2008年3月第23期。《楞严经》的用语幽暗模糊,具有类似效用:它受到后人如此这般欢迎,做了那么多疏解,就在于它可供发挥的空白,足以填补某些想象的需要。
六、 广论“禅那”与“五阴”着魔犯罪
从中国佛教思想史的整体角度考察,《楞严经》的最大贡献还不是它对“真常心”的肯定,以及它对灵魂不灭、身心永生的论说,从而影响着中国佛教生死观的演化,以及对道教神仙术的改造。此类观念在本经问世的前后,还有其他一些经论,也有所陈述。它的主要价值,我以为是对禅宗行为的规范,特别是对“狂禅”的纠正上。
卷九记佛讲述世界万物的生成过程,谓一切众生之状:本觉妙明、觉圆心体,与十方佛无二无别。由汝妄想,迷理为咎,痴爱发生。生发遍迷,故有空性;化迷不息,有世界生。(卷九,下同)“世界”生于“空”,空生于“痴爱”,痴爱由于“迷”,迷由于“妄想”。因此,“十方微尘国土,非无漏者,皆是迷顽妄想安立”。 这段话,比较清晰地表达了本经所倡导的一种世界发生论。其中特别强调,世界初起是“虚空”,这虚空就产生在你的心内,世界万物则充塞于虚空中。这种说法,在其他佛经中是很难见到的。据此佛说:
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云何空中所有国土而不振裂?此话听来就像狂言:只要一个人回归自身本有的真常之心,虚空就会毁灭,从而使存在于其中的国土“振裂”。接下来便进入了一个鬼魅魍魉扰乱行禅者的世界:一切魔王及与鬼神、诸凡夫天,见其宫殿无故崩裂,大地振坼,水陆飞腾,无不惊慑……彼等咸得五种神通……恋此尘劳,如何令汝摧裂其处?是故鬼神及诸天魔魍魉妖精,于三昧时佥来恼汝。佛教传说的鬼神精灵之多,创造出来的神话绮丽绚烂,在文学史上是有名的,但把它们与我们个体的现实生活如此紧密联结起来,干预我们的生活,应当是《楞严经》的新创作。如果我们把它也当做神话寓言看待,那么这个世界可能是修禅中产生的幻觉被真实化了。对于这类幻觉,冷静而负责任的佛典,大多归为“禅病”,是修习禅定不当触发的身心失常,俗称走火入魔,或曰着魔。本经作了如此怪异的记载,重点在说明,这些妖魔鬼怪其实是奈何不了你的,因为你固有的“妙觉”,自然可以将其销殒——它们是客,作不了你的主。真正令你入魔,造成身心破乱的,是构造你的“五阴”:“成就破乱,由汝心中五阴主人。主人若迷,客得其便……若不明悟,被阴所迷。”“五阴”是支配你的“主人”。如果对“五阴”没有正确的认识而为之着迷,那就必然成为“魔子”、“魔人”。那么,人们是怎样迷于“五阴”而被魔所乘的呢?经文用了近两卷的篇幅加以叙述,相对于其他佛典来说,这是创纪录的,也是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因此有必要作更详细些的解析。
1. “五阴”着魔
先从坐禅开始谈起。坐禅的首要条件是“销落诸念”,即去除杂念,所谓“无念”或“离念”:“其念若尽,则诸离念,一切精明,动静不移,忆忘如一;当住此处入三摩地。”
(1) 色阴着魔。
“离念”是“入定”的前提。此时尽管头脑清明,但还没有任何观想,相当于“止观”、“定慧”中的“有止无观”,“有定无慧”的阶段,按法相家所言,是只有“奢摩他”,而无“毗婆舍那”:“如明目人,处大幽暗;精性妙净,心未发光。”此种纯一的“定”境,叫做“色阴区域”。它的特征是不受四大等色尘的障蔽,由此可能形成的偏差,总有十种:
① “少选之间,身能出碍;此名精明流溢前境。”这相当灵魂出壳之类,内在的精明是绝对自由的,以致可以不受肉体和物体的障碍,流溢于眼前,呈现种种幻相。修定者应该清楚,这不是得“圣”的证明,如果误以为“圣证”,“即受群邪”。以下九种现象,是同类的“群邪”。
② “复以此心,精研妙明,其身内彻,是人忽然于其身内拾出蛲蛔,身相宛然,亦无伤毁。此名精明流溢形体。”
③ “又以此心,内外精研,其时魂魄、意志、精神,除执受身,余皆涉入,互为宾主——忽于空中闻说法声,或闻十方同敷密义。此名精魄递相离合。”
④ “又以此心,澄露晈彻,内光发明十方,遍作阎浮檀色,一切种类化作如来。于时忽见毗卢遮那踞天光台,千佛围绕,百亿国土及与莲花俱时出现。此名心魂灵悟所染,心光研明,照诸世界。”
⑤ “又以此心,精研妙明,观察不停,抑按降伏,制止超越。于时,忽然十方虚空成七宝色,或百宝色,同时遍满,不相留碍,青黄赤白,各各纯现。此名抑按功力逾分。”
⑥ “又以此心,研究澄彻,精光不乱,忽于夜半,在暗室内见种种物,不殊白昼,而暗室物亦不除灭。此名心细,密澄其见,所视洞幽。”
⑦ “又以此心,圆入虚融,四体忽然同于草木,火烧刀砍,会无所觉。又则火光不能烧爇,纵割其肉,犹如削木。此名尘并,排四大性,一向入纯,暂得如是。”
⑧ “又以此心,成就清净,净心功极,忽见大地、十方山河,皆成佛国,具足七宝,光明遍满;又见恒沙诸佛如来,遍满空界,楼殿华丽。下见地狱,上观天宫,得无障碍。此名欣厌凝想,日深想久化成。”
⑨ “又以此心,研究深远,忽于中夜,遥见远方市井街巷,亲族眷属,或闻其语。此名迫心,逼极飞出,故多隔见。”
⑩ “又以此心,研究精极,见善知识形体变迁,少选,无端种种迁改。此名邪心含受魑魅,或遭天魔入其心腹,无端说法,通达妙义。”
上述禅定中产生的十种幻境,皆出在所谓“色阴区域”,是“定心”迷于“色阴”,产生妄念造成的(例如妄想超越色身、色境,希求灵魂自在独行之类),必须从中解脱出来:如是十种禅那现境,皆是色阴用心交互,故现斯事。众生顽迷,不自忖量,逢自因缘,迷不自识,谓言登圣,大妄语成。此中所谓“色阴用心交互”,是恍兮惚兮类的表达方式之一,最多使人知道,上述十种幻境,是由于用心于色阴,同色阴打交道产生的问题。但为什么,以及具体情形如何,则一无交代。
(2) 受阴着魔。
经文即此断言,行者一旦度过这些魔事的干扰,并进一步修习三摩地,就会达到心目明朗、十方洞开、无复幽暗。此等景象标志着“色阴尽”,接下来,可能是“见诸佛心,如明镜中显现其像。若有所得而未能用,犹如魇人,手足宛然,见闻不惑,心触客邪而不能动。此则名为‘受阴区域’”。
处在“受阴区域”的禅定,当会发生另外十种现象:
① “得大光耀,其心发明,内抑过分,忽于其处发无穷悲,如是乃至观见蚊牤犹如赤子,心生怜悯,不觉流泪。此名功用抑摧过越,悟则无咎……若作圣解,则有悲魔入其心腑,见人则悲,涕泣无限,失于正受,当从沦坠。”
② 又,“见色阴销,受阴明白,胜相现前,感激过分,忽于其中生无限勇,其心猛利,志齐诸佛,谓三僧祇一念能越。此名功用陵率过越,悟则无咎……若作圣解,则有狂魔入其心腑,见人则夸,我慢无比。其心乃上不见佛,下不见人。”
③ 又,于彼定中,“前无新证,归失故居,智力衰微,入中坠地,迥无所见,心中忽然生大枯竭,于一切时沈忆不散,将此以为勤精进相。此名修心无慧自失……若作圣解,则有忆魔入其心腑,旦夕措心,悬在一起。”
④ 又,“慧力过定,失于猛利,以诸胜性怀于心中,自心疑是卢舍那,得少为足。此名用心亡失恒审,溺于知见……有下劣易知足魔入其心腑,见人自言我得无上第一义谛。”
⑤ 又,“新证未获,故心已亡,历览二际,自生艰险,于心忽然生无尽忧,如坐铁床,如饮毒药,心不欲活,常求于人,令害其命,早取解脱。此名修行失于方便……有一分常忧愁魔入其心腑,手执刀剑,自割其肉,欣其舍寿;或常忧愁,走入山林,不耐见人。”
⑥ 又,“处清净中,心安隐后,忽然自有无限喜生,心中欢悦不能自止。此名轻安无慧自禁……有一分好喜乐魔入其心腑,见人则笑,于衢路旁,自歌自舞,自谓已得无碍解脱。”
⑦ 又,“自谓已足,忽于无端大我慢起……心中尚轻十方如来,何况下位声闻缘觉?此名见胜无慧自救……有一分大我慢魔入其心腑,不礼塔庙,摧毁经像,谓檀越言:此是金铜,或是土木,经是树叶或是华;肉身真常,不自恭敬,却崇土木,实为颠倒。其深信者,从其毁碎,埋弃地中,疑误众生。”
⑧ 又,“于精明中,圆悟精理,得大随顺,其心忽生无量轻安,己言成圣得大自在。此名因慧获诸轻清……有一分好轻清魔入其心腑,自谓满足,更不求进。”
⑨ 又,“于明悟中得虚明性,其中忽然归向永灭,拨无因果,一向入空;空心现前,乃至心生长断灭解……空魔入其心腑,乃谤持戒,名为小乘;菩萨悟空,有何持犯?其人常于信心檀越饮酒噉肉,广行淫秽,因魔力故,摄其前人不生疑谤;鬼心久入,或食屎尿,与酒肉等。一种俱空,破佛律仪,误入人罪。”
⑩ 又,“昧其虚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无限爱生,爱极发狂,便为贪欲。此名定境安顺入心,无慧自持,误入诸欲……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说欲为菩提道,化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淫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于末世中摄其凡愚,其数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满千万。魔心生厌,离其身体,威德既无,陷于王难,疑误众生。”
行禅者的上述十类反常的心态和言行,本经认定是修禅者迷于“受阴”的表现,于“受阴区域”产生的魔事,故谓:“如是十种禅那现境,皆是受阴用心交互。”这话当然也不可解。按佛教通义,“受”指主观感受;如果一味用心妄想,自己希冀感受如何如何具神通能力以及淫秽境界之类,以致见诸于行动,其不着魔发狂也难。
(3) 想阴着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