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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伦敦鳟鱼(1)

菖蒲的叶子形态好似利剑,但现在这把剑的边缘正在起锈,锋利的剑尖也已经弯下。十月里,阵阵萧瑟的秋风从树干间匆匆刮过,败叶纷纷散落在暗淡无光且缠夹不清的莎草上。还有一些飘至深暗的水面上,棕叶黄叶斑斑点点,随着水流缓缓浮荡。灰毛柳迎着微风弯下腰肢;阵阵秋风扫下了纤枝上树叶,树下的土地上很快便泛出一片红潮。茂密的桤木树梢被截去,于林中独绿,树影之下,溪流的颜色深邃更甚。白杨纤细的树枝间传来秋风刮过的声音,听上去像轮船驶过一般;除此,树林里一片寂静。

画眉还不忘霜晨凛凛,就是在中午也不愿出来一展歌喉;夏季来访的候鸟也已飞走,黑水鸡默默地觅食。溪流边的植丛中也是一片寂寥,莎草虽已凋萎,变得杂乱不堪,但还未完全干枯,草叶只能发出微弱的摩挲声,得等到来年春天,莎草丛里有鸟儿出现,才能听到它们干涩的沙沙声。溪水边长着一片狭长的柳树林[1],其中的柳树常被当作木柴使用,莎草文须雀还有其他各种名字的莎草鸟类最喜欢流连于那里,对其钟爱程度超过我知道的所有其他地方,甚至连最偏僻的乡野较之也逊色许多。

不过要想见到这些鸟类并非易事,因为每当它们来时,这片柳树林已是枝叶扶疏,绿叶层层叠叠,枝条缕缕难数,树上的鸟儿都被遮挡,厚厚的莎草铺满了地面,也遮住了飞落地上的鸟儿。不过,曾有一次这些用作柴火的柳树被人截去了树梢,于是到了春天枝条仍十分短小,碰巧东风又把莎草刮得东倒西歪,看上去不到平时一半的高度,而且稀疏的菖蒲也比莎草高不了多少。于是仅此一次,来此的莎草鸟类几乎完全暴露,轻而易举就被我看到。

那片植物中至少得有十五只鸟,有两只常飞到附近池塘边的灌木丛里,有一些栖息在溪流下游散乱的柳树上。它们不停唱歌,简直没有时间进食。为了接近一只正在唱歌的鸟儿,我蹑手蹑脚地走在路边的草地上,或者走在可以消去脚步声的厚厚的尘土上,就在这时,低矮的荆棘篱里,另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突然开始唱歌,它离我近在咫尺,一根手杖的距离,尽管离得很近,它半隐在树杈后面,我还是不能看到它的全身。这就是莎草鸟类的习性,它们敢在你的胳膊肘附近啾啾,称不上最胆小的,却总是喜欢半遮其面。

在这片用来提供柴火的柳树林里,莎草鸟类特意挑选一些柳枝交叠成束的地方待着。在莎草丛里,就算它们近在咫尺,你以为手到擒来,但它们都躲在草茎后面,你只能窥见一斑。这就是它们素来的习惯,一定要在自己和所有路人之间竖起屏障:但是那年春天,柳树林里树叶稀疏,只要你目光灵敏就能一览它们的身貌。一只莎草鸟栖息在路边一根倾斜的柳树枝上,微微昂着头,啁啁啾啾,鸟嘴左摇右摆。它长得小巧玲珑,黄色条纹的羽毛下一双小眼睛在向外张望。乍一听起来它的歌声毫无乐律,只是喋喋不休的啁啾声。

但再听一会儿,你的耳朵就会感受到其中抑扬顿挫的音阶——像是精心谱写经过编排的音乐作品一样——虽然仍是啁啾,却别有格调令人回味。每隔一段它就插入一声唧喳的啼鸣,那声音和麻雀的叫法完全一样,铿锵尖锐。如同敲打铁器,除了开头的怦然一响,还有一串尾音紧跟其后。麻雀的叫声时有这样的尾音,莎草鸟类将之融入自己的歌声——镗,镗,镗。因为这声音,它们在乡下得了一个诨名“小溪麻雀”,这称呼实在煞风景,有伤这婉转的格调。它这边唱罢,就飞往另一棵同根的柳树,飞到半路又开始唱了起来,落到新枝后歌声戛然而止。

就这样,临近的灌木丛中那第二只鸟开始鸣啭;许久之前,还有一只鸟早在荆棘丛里开唱;第四只在池塘另一边的灌木丛里吟唱;远处溪流下游也依稀传来遥远的啁啾之声。整个白天,鸟语竞相响起,不绝于耳,漫漫长夜也几乎如此;真的,有时它们的确会通宵吟唱。春天里,一个暖洋洋的清晨,柳树枝头洒满阳光,路上的白尘更显明亮,树荫被映衬得历历可辨,迂曲而下的溪流低声潺潺,鸟儿生机勃勃的歌声和灵活敏捷的身影更为这汩汩清溪绘出画龙点睛的一笔。

黑水鸡的叫声从闸门传来。溪水退后露出水草,水草被太阳晒干,薄薄地覆盖在灰绿的地面上,莎草从中跃出,驴蹄草宽大的黄花瓣亭亭玉立于其间。淡紫色的草甸碎米荠开满四处,茎干要比那种长在草场里的高一些。莎草棕黑的花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菖蒲深绿的叶子也开始舒展。就在路的另一边,桦树最顶端的嫩枝上燕子正在爱侣耳畔绵言细语。那边的草地里有棵橡树,一些鹨飞上橡树最高的大树枝,然后又朝草地飞下,一路上不停娓娓啼唱。

草地中间有一只松鸦在环形小树林里鸣叫;孤独的白嘴鸦正赶往自己的家,它的巢筑在山间的榆树上;布谷鸟四处乱飞,叫声时而这边时而那边。我倚靠着溪流边布满青苔的灰色栏杆,溪水从我身边流过,潺潺之态汩汩之声,把此处渲染得这般恬静。阳光笼罩,幽静的气氛中歌声四起。何不让我们也驻足于此,静静欣赏片片花瓣从野苹果树上飘忽落下,追随流水而去。

但是现在正值秋天,荆棘上的山楂果已经红透,燕子和早春时一样稀少;莎草鸟类已经飞走,红翼鸫很快就会到来。菖蒲锋利的叶尖也已折下,叶边变黄,勿忘我消失无影。虽然十月的秋风不会放过在溪边徘徊的我们,但去溪边走走,回味逝去的夏日,仍是惬意的。因为一年四季不会就这样离去;我们可以立刻记起五月舒心的阳光,六月采集的玫瑰,从翠绿饱满的麦子上拔下的第一根麦穗。而很多其他事,甚至包括我们生活的细节,却会消逝,终被遗忘。那些事情当时至关重要,我们自以为永远不会忘记,但随着光阴流逝记忆褪色,终有一天只有翻寻日记才能记得一二。可是四季却永远陪伴我们,每一个月份都让人熟悉,永不消逝。

所以,看着四周的红山楂和沙沙作响的树叶,我很快想起曾见到的一些花儿。提供柴火的这片柳树林里在夏天长满了鲜花;黄菖蒲[2]喜欢雷雨。六月份仲夏一到,就会绽放花朵。它茎下连根,茎端花开如扇,扇边层层叠叠靠近地面低垂,叶子宽似剑刃,可以说黄菖蒲是野生鸢尾属的植物中形态最大的之一。它和普通鸢尾属植物不同,普通鸢尾的花扇上有三道凹槽,形似刺刀,每条溪流旁都可见到。但黄菖蒲的生长更有地方性,在很多乡野之地,你就是搜遍众多溪流也难得一见,所以对我来说,看到它们在那片树林里繁茂生长光彩美艳,简直就是一大发现。

所有喜欢户外风光的人都清楚记得可怕的1879年,当时雨水泛滥,但黄菖蒲就是在那一年的雨季里才最娇媚。仲夏,鸢尾绽放,整片植物林立刻增光不少。大株的黄菖蒲亭亭立于莎草之中,无处不在;这里有一打,那里有两三株,又一个地方一支独立,再一个地方簇拥成群。沼泽的水被莎草遮盖,只有扒开莎草杆才能看见,得有一英尺深。茂密的莎草和菖蒲隐没了地上的一切,唯有黄菖蒲的黄花傲立其上。

有一簇黄菖蒲生长在一处堤岸上,堤岸下方的溪水暴涨泛滥,升高的洪水离堤岸只有大约几英寸;我漫步在这些黄菖蒲之间,它们的叶子接近肩高,茎端盛开的金黄的花朵也长到同样的高度。不夸张的说,这就是一处鸢尾丛林。我从没见过鸢尾长这么高;就像热带沼泽中的植物一样,雨水持续的滋润使一切都疯狂地滋长。谁能料想那年夏天那样一场瓢泼大雨会给花卉带来这种影响。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过多的雨水只能摧毁它们;但除了那年,我再没见过如此瑰美的花景。草甸红门兰、毛茛、黄菖蒲,所有这些竞相争春,繁华锦簇。虽然有的被干草堆压坏,有的被农夫毁坏,但这些都挡不住它们连成一片茫茫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