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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谷仓(2)

赤红色的脸颊想笑但又极少能做出笑的模样;动动嘴唇说几句话就足以表达出那种喜悦的心情。戴的皮帽子把圆圆的脑袋露出来,粗粗的脖子是砖块一样的颜色。他拖着步子,不慌不忙地在麦秸堆周围走着:男人们的行为方式中,有某些东西是和谷仓,麦秸,石柱,四轮运货马车分不开的。回溯到三百年前的伊丽莎白时代,也会有这样一个男人站在中间,周围是同样的环境,即使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打到了家门口,也依旧是拖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麦秸堆周围,心态平静、自足。同样的干草堆,谷仓也依然在这儿,马匹矫健强壮;小麦长势喜人。虽有敌军进逼,但一切如常。

每逢四轮运货马车咯吱咯吱地走在去镇子里的路上,他的大儿子走在头马旁边,一脸的骄傲,还有两个小儿子在车厢里坐着。他们路过那棵高大的榆树,阳光、树影交替洒落在他们身上;马迈着整齐的步伐,一点都不急,马和人都对自己很满足。

当到了夏季,你坐在沙滩上,远远地凝望着蓝色的海水,看见海面很少会翻起泡沫,远处的航船沿着天水交接处缓缓移动,真慢啊!虽然不是完全静止,但几乎是。你回去吃完午饭再返回来,船还是在那儿;掌舵的人得有多大的耐心啊!所以现在,坐在篱笆的梯蹬上休息会儿,看着远处的犁,正像张满帆的船一样全力前行。

三匹体型俊美的马排成一列拉动犁铧。缰绳紧绷,套马的架子像个被框紧的一码见方的方形架子,驾犁的农夫费力地掌着犁把。犁在动吗?在天空的映衬下能清楚地看到头马抬起蹄子又放下,走在前一条犁沟里。但抬起下一个蹄子的时候,有明显的停顿,用力拉动的肌肉也有明显的迟滞。驼背的农夫跟着走在新犁沟里,一只脚踩在平地上,一只脚踏进沟里,犁晃动他也跟着轻轻晃动,但勉强向前进了。

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不动;但当你转移一会儿视线再回来看,犁和农夫与马的下肢都在视野里消失了。他们都跑到了山坡上,只露出一部分;几分钟过后,就消失在山脊后面了。再次转移视线,一边领悟一边想象,就好像你站在海滩上,然后看到他们改变了“航向”正折返回来,先是头马的肩部和头部升了起来,紧接着犁也冒了出来。很多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了。

农夫日复一日地把精力专注在脚下的土地上,或者远处树篱中的树木上,土地之与农夫,就像船之与灯塔一样,他耕出的犁沟又正又直,他的心吸收了土地的精神。当他停下手里的犁,走到田角上拿出面包和奶酪,开始享用午餐的时候,他的眼神越过削矮的树篱,看到阳光洒在远处水晶宫殿的玻璃顶上,闪着光。光线在上面玩耍、跳舞,就像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般闪耀。虽然辛苦地劳作,但他不是伦敦人。马又开始干活了,农夫的眼神又凝聚在脚下的犁沟上。

路前面一英里左右,有一处宽阔的地方,草地平行地铺在道路两旁,又长又宽。一位老人站在路边,为了不挡着路,就站在路面下方,看着自己的羊群。他在那儿站的时间太长了,最后连不安分的牧羊犬都蹲在了草地上。老人穿着白色的罩衫,用力倚着长手杖,只见他双手握着杖柄,前胸抵在上面。他的脸映衬在白色的背景里——雪白的头发,白色的络腮胡,还有又短又白的山羊胡。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但气色依然矍铄。

羊群只不过从农场的一处走到另一处,大概有半英里的路程;但它们都走了一个钟头了,要到达那里,可能还要再过一个钟头。有的羊不慌不忙地啃着草;有的羊就站在牧场的门口,像它们的牧人一样什么也不干;要是在唐斯丘陵偏僻的山坡上,没人会更多地注意到牧人和羊群。马车驶过,牧羊人和羊群连看都不看一眼。

突然,空气中传来山洞里的隆隆声——是一种轰鸣声,距离太远,声音变得圆润微弱,耳中响起一种特别的节奏,就像一股声波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震荡着你的神经——这种声音好像只能从炮口爆发出来,一声接着一声。伍利奇[2]战事正酣,可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毫不理会。

他的耳朵一定能听到枪炮声,可脑子根本不关心这些。除了自己的羊群,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可能在小路上跟他擦肩而过,很难说他会看你一眼。但是,如果你停下来跟他聊一聊羊的事,他马上会转过脸来看着你,饶有兴趣地回答你的问题。

干草堆附近,谷仓旁边又走来一个男人,脸被烟熏得黢黑,身上带着废棉和燃油味儿。他是蒸汽式农犁的司机。夏天,蒸汽机车宽大的车轮印留在路面厚厚的白色尘土上;到了多雨的季节,车轮又陷进农场门前的泥里,胎花清晰地留在上面就像印在了蜡油上。尽管很了解阀门,油管,量表,但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擦车上,有时候手里拿着扳手和锤子忙活,他也是三句话离不开农田。

他抬头望着云彩,希望天气能继续好下去,才好干活。和其他许多被镇里的农场雇佣来的人一样,他来自一百英里以外的一个小村子,就在英国的中心地带。他身上也有土地的印迹。

爱尔兰人成群结队来到这里,通常有个固定的去处,除了他们,许多农工沿着小路车道四处游荡,寻找出工的机会。有时候他们独自一人上路,或者几对夫妻结伴而行,或者只有一对夫妻,身上都带着锄头。每遇到一个农场,他们都在门口停下来,朝里面张望张望,看看粮食收拾得怎么样了,是不是需要劳工,见到他们的时候,你可以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一些农场的消息。

周六的下午,在镇上商店里拥挤的顾客们中间,在“城里”有钱人富丽堂皇的别墅投下的阴影里,可能会看到一些妇女,从其衣着谈吐一眼就让人认出是农村里来的。她们大老远从农场走到镇上,给家里补给点货物,购置齐备了,满载而归。镇上的妇女,即使穷,也不会像这些农妇一样穿得那么朴素。跟着进城的农妇的女儿们都被镇上优雅华丽的服饰吸引了,她们可不打算一辈子留在小农舍里。

在离那个老谷仓不远的一处高地上,有一块荒凉的农田。两三年前,这块田的一个角上挖了个大坑,里面填满了树根:树根堆在一起,上面盖着麦秸和土。到了初春时节,高地开放了,一位矮胖的老妇人坐在坑边,手里拿着长柄钩刀,她坐在那儿一整天,一根一根地修理这些树根,然后把树根扔到一边,她准备用车把这些树根拉回去做牛栅栏。

木桩上支起一两根防护栏,用来阻挡丢在高地上的稻草,抵御一部分风。但扫过光秃秃的高地的东风却能绕过脆弱的护栏,风力强劲但并不会造成损坏。老妇左手拿着树根,在手里把着圈,快速地削砍着突出去的部分,看上去刀子擦指而过。她一边笑一边跟两个小孩说话,他们打滚儿,翻跟头,在她周围玩耍,给她带来一些活力。这样的画面可能在一百英里之外西部的一个郡里也会发现,而且,周围的环境也是完全一致。

她坐在这儿,削砍着树根,不断进出伦敦的火车从一座铁桥上开过,东风把火车的轰鸣声带来。据我所知,她在大坑边连着忙活了两个季节;在她身上,也有土地的印迹。

夏天,那片宽阔的草地——有位白发苍苍的牧羊人经常站在上面看着羊群吃草的那片草地——装点着许多野花。树篱边的龙牙草常常挺直了长长的花茎,花茎上围满了黄色的小花瓣。头入秋的一天,我注意到一个男人沿着树篱搜寻着什么,最后发现他是在采集龙牙草。他怀里已经攒了一小抱散乱的花茎,上面的花瓣正在萎蔫。这种草本植物曾被认为有药用价值,我很好奇人们是不是还能记得。我跟他打听它的名字和用处。他回答说那是龙牙草。“我们用来泡茶,能减赘肉。”他把“赘肉”说成了“赘柚”。

[1]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英国英格兰西南部的郡。

[2]伍利奇(Woolwich):英国伦敦东南部格林尼治区的一个城郊地区,位于泰晤士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