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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麦田(2)

清晨的天空也经常是橘黄色的,或者是清澈的蓝色中透着苍白。也许在许多清晨,日出之时并不能看到这种优雅的色彩。可一旦看到了,就会永远记住它。唐斯丘陵到了初秋时节,等蒸腾的水汽消失了,山谷上方狭窄的蓝色天空偶尔也会闪现同一种色彩。但是到了仲夏,在户外的麦田之上,从东边到头顶正上方的天空,全都充满了这种颜色。

到了中午,微风吹拂,硬挺的麦秆从根部开始左右摇摆,以免造成倒伏。这会儿,在每一个门前停下来,倚在门边倾听仲夏的空气中传来嗡嗡声,那种声音很特别,不像蜜蜂吵闹的嗡嗡声,也不似大黄蜂发出的嗡嗡声,而是像音叉共鸣时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嗡嗡声。有时,在遥远的乡村,这种声音会更大,人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此时,这儿的大麦已经变了颜色,麦芒也长了出来;燕麦粒正从麦鞘分离;空气中飘着芥菜花散发出的辛辣气味;那边,一棵罂粟花的大花瓣甩在后面,无精打采地垂着,无法撑起它那华丽的衣袍。红豌豆的花又能插在小姐们的帽子上做装饰了;一只蝴蝶合拢了翅膀,停在树叶的边缘;金雀花开了,匍匐芒柄花开着粉红色的花朵。毛茸茸的毛毛虫爬在山楂树上,用手一碰,立刻缩成了团,近来,在一些偏远的乡村地区,人们把它看成了魔咒,认为如果毛毛虫挂到了脖子上,会给孩子招来一些疾病。参差不齐的芥菜花篱长在农场门边,开着黄色的花,花篱上落满了灰尘。

傍晚时分,草叶上凝满了露珠,手摸上去,比天气真要转冷前的那段时间的露水凉意更重。三叶草和野豌豆闭合了叶子——这是野兔要明目张胆地穿过小路,沿着路边漫步的信号,之前,它们一直在田边小心谨慎地游荡,就等着这个时候的到来。在这寂静的傍晚,白杨树的窸窣声显得更大了,它们的树叶不仅来回摇摆,而且在树枝上半打着转儿,这让叶子看起来一闪一闪的。这时,星星已经闪烁在淡蓝色的天空,小麦在星光下发出昏暗的白光。

时间一直向前走到今天,看着杂树林阴凉里的刈麦人,总感觉一定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片金黄色的麦田里,你只能迅速冲上去,将其抓住——抓住一些阳光的宝藏;这里确实有宝藏,生活的宝藏就贮存在一颗一颗小小的麦粒中,它们是太阳慢慢培育出的果实。收获小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必须要投入一天一天的劳动。我在手里给三支成熟的麦穗脱了粒:手里这几颗轻轻的麦粒凝结了农民多少英尺磅[2]的能量啊?

远处水晶宫殿的屋顶晶莹剔透,闪耀了整个下午,仿佛真是阳光下的一块水晶。但是,每到了手粗身健的农夫架着犁躬耕田亩的月份,“水晶”的光彩便被薄雾遮蔽了。胡子灰白的男人们身着灰布衫,跟在红色的播种机后面,在田里来来回回,刺骨的东风吹散了云中的灰尘,远远看去,就像一阵阵小雨浇过田野。

有多少次,在农夫和他的孩子们嚼着干面包片时,拉犁的马等候在角落的阴凉里!有多少次,农夫陪同农场的管家视察土地,他们背着手,一边沿着树篱走,一边探讨着土地有没有打理妥当!有多少次,在农田尚绿之时,农夫在家门口就已经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工钱;在筹划日后丰收事宜时,又会畅饮多少杯麦芽酒!

如今,收获的日子来了,仍然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看看远处那些刈麦人——收割完毕,在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送到市场上之前,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体力。艰苦的劳作,粗糙的食物:刈麦人带的午餐面包又硬又干,热气已经将它们烘成了小薄片。在麦田一角,妇女们搜集了一些木棍,点起火来——火苗在阳光下几乎看不到,木棍在燃烧时,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吞噬了。她们在烧一壶水,烧好后,她们要把干得像薄片似的面包在茶水里泡一泡。一旁,在树篱旁边的地上,有一块对角包扎的手帕,里面包着几颗蘑菇。

散发着香气的三叶草地——白色的剪秋罗属植物点缀其间——为成千上万的蜜蜂提供了充足的、馥郁甘甜的食物,空气里,蜂群的嗡嗡声伴着三叶草的清香。但是这些日夜不停地辛勤劳作的男女农工和孩子们却没有感受到这种香甜;他们的食物之粗糙,一如他们的劳动之艰苦。我手里的那几颗麦粒凝结了农民多少英尺磅的能量?在他们生活的狭小区域内,从过去到将来,难道就没有一点享受人类生活本身的可能性吗?

另一辆火车伴着轰隆声从山谷铁架桥上驶过。从现在开始,再过几个小时,车厢里就会挤满从辛苦做事的市区往家里赶的人。细窄的阳光每天都会照到办公室的地板上一小会儿,昏暗的窗格给阳光加了一层黄色,这一切可能都是为了提醒那些工作的人,让他们留意太阳和天空,让他们知道大自然的力量;但没人注意那点阳光。前几天巨大的工作压力让他们沉浸在焦虑和兴奋中,不妙的是,在那种情况下,许多人要忘记城市主干道的商业区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折扣和美金,订单和货物,只剩下过度紧张的心——身体被遗忘了,人的肉体,是不断成长和变化的物质,正如田野里的树木和青草。有着血肉之躯的人和伟大的、如此贴近大都市的自然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到了十九世纪,他仍然要依靠自然,就像在金字塔之前的昏暗时代那样,依靠这从麦穗里碾出来的小小的黄色麦粒。精巧的机车载着他来来回回,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从家里到办公室,再从办公室到家里,可这些都不能让他一丝一毫地超脱于自然之外。

人们在伦敦终日为生活奋斗挣扎,将这些东西遗忘也毫不奇怪。假如商人的目光从晨报或晚报上离开,不经意间落到了车窗外的田野,田间的犁沟对他们来说,几乎毫无意义。在他们看来,每一条犁沟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对那些农民和劳工们来说,某条犁沟是一英亩的标界,某条犁沟表示哪个方位,而那些过客却看不到其中的奥妙。农田里的工作是缓慢的;乘客从火车上望去,在他看来,一点进展都没有,播种小麦时,就算是没有那些显而易见的劳作,小麦也能自己给自己播种。

所以在富强的伦敦会出现这种情景,尽管麦田和草地离办公室和仓库很近,但在人们心里,自己和田野之间存在一个界线和标记;虽然每天清晨路过的是同一片田地,但商人眼里的景象和农民眼里的景象是不同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就应该是这样。在伦敦很容易忘记已经到了仲夏时节,直到某一天你去了考文特花园市场[3],看到一篮一篮的矢车菊,或者照村里的叫法“蓝瓶子”,标签上写着“科琳”,这些花都是拿来卖的。花朵可爱的颜色让人回想起它头一次被采摘时,在麦田边缘盛开的情景。

杂树林里,毛茸茸的干果球在树篱上方抬起刺乎乎的脑袋,坚果的幼果是棕褐色的,野薄荷在渠沟边上开着花,刈麦人不停地收割着成熟的小麦。云雀带着自己的“爱人”有了一个幸福的结局。除了他们,在小麦成熟的季节,麦田给许多生物提供了庇护的场所——地上的动物和鸟类。

春天里,野兔在麦田里赛跑,即便是在阳光普照的五月份,也能看到它们在山坡上闲逛。当小麦长得更高一些了,小野兔和幼山鹑也藏进了麦田。也有麦子被白嘴鸦,麻雀和鸽子糟蹋了。小麦的天敌也来攻击它;咬麦子的动物壮着胆子袭击它,田旋花爬上了它的茎秆,风暴袭来将它打翻在地。但最终它还是胜利了,如今,大捆大捆的小麦互相堆靠在一起。

[1]大打出手(hard hand-play):典出古英国诗歌《布鲁南堡之战》(Battle of Brunanburh )中的诗句"the Mercians...stint / hard handplay"。

[2]牧人的钱包(shepherd"s purse):荠菜(学名:Capsella bursa-pastoris),又名护生草、地菜、地米菜、菱闸菜等,十字花科,荠菜属,一、二年生草本植物。起源于欧洲, 目前在世界各地都很常见。其拉丁种名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小盒子”、“牧人的钱包”,是形容它的蒴果形状像牧人的钱包。英语名称就是“牧人的钱包”。

[3]英尺磅(foot-pound):功的单位,1英尺·磅=1.3557483731焦耳。

[4]考文特花园市场(Covent Garden Market):位于伦敦西区,建于十八世纪,具有典型古罗马风情,曾是英国最大的蔬果花卉批发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