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美国公共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获得学位的人数在下降》(Declining by Degrees),记录了当下的大学生群体中所弥漫的“理想破灭”以及“疏离感”。19在纪录片中可以看到,学生在课堂上睡觉、逃避作业,每周好几个晚上都在派对狂欢,甚至还有不少人天天以“喝酒”来度过大学四年的“教育”时光。这部片子看作对高等教育的尖锐批判,片子当中对学生态度的描述,以及对大学教育系统的观点同样发人深省。片中描绘的学生都是一副“聪明”、“友善”的样子,通常也拥有不错的学习成绩(即使是那些不怎么看书的人都能通过考试,甚至考得更好)。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处于条件很糟糕的环境,可能很难得看出这些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的人生当中还缺少什么,但的确是有一些东西消失了。在过去,一些教育家称缺少的这个元素为“动机”,我同意,动机的确是越来越不足了,但我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缺少“动机的来源”,这个“来源”正是“目标感的缺失”。就长远来说,目的感的缺失会摧毁一个快乐而满足的人生的基础。
未作承诺而又尚未显现
当然,每个年代都会有抗拒成年人公约的年轻人。在一本有预见性的书《未作出承诺的人:美国社会异化了的年轻人》(The Uncommitted:Alienated Youth in American Society,1965)中,肯尼斯·凯妮丝顿(Kenneth Keniston)描述了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尽管他们享有特殊的荣耀(都是哈佛大学的学生),但对社会深感不满。这群称作“异化了的学生”,几乎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所有主流的价值观、社会角色以及生活方式都表现出怀疑的态度。尽管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能说会道,但是他们却没有更远大的信仰或人生规划。肯尼斯在书中写道,他们的异化具有意识形态上的特质:这些学生已经做出了有意识的、明智的选择,让自己继续待在这种不做承诺的状态当中。
虽然《未作出承诺的人》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引发了公众强烈的关注,但书里所描绘的那些年轻人,据凯妮丝顿写,“并不是典型的美国年轻人”,20只不过是一小撮人而已。即使在那些见多识广的同学当中,他们对于社会的种种乱象表现出充满理智的怀疑批判,也属于明显的极端。21只有少数同龄人愿意听他们倾诉不满。尽管这些“未作出承诺”的学生让人非常感兴趣(或许因为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兆者),但从大的方面来说,他们对当今美国社会所产生的意义和影响还不甚明了。
当今年轻人“承诺缺失”的状况和凯妮丝顿所描述的情况还非常不一样,还不是20世纪中期,美国那些有异化了的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激进思想。如今的“不承诺”,没有什么个人、社会或政治上的因素,也没有什么聚焦点或目标。正是这种“非故意”的性质,使这种不承诺显得更加“纯粹”,甚至对不承诺的状态本身也不做任何的表态。既不是为什么而献身,也不是反抗什么,而更像是一种“缺席”,像是一幅全景图中有一个空白地带。如果换个时空,这个空白地带应该是被充满活力的一些活动所填满的。
有其他一些研究者也看到了这个态势,但在如何看待这件事情上面,他们比我要更乐观一些。一些人已经对此有了不同的解释,例如心理学家杰弗瑞·阿奈特(Jeffrey Arnett)在他的书《成年初显期》(The Emerging Adulthood)中,以一个敏锐的观察作为开篇:“在过去的几十年,一场属于年轻人的‘无声的革命’已经在美国社会爆发了,它是如此悄无声息,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才能被注意到。”阿奈特还指出,鉴于青春期已经被大幅拉长的情况,我们需要为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命名,他称之为“成年初显期”,间接指的就是这场“无声的革命”。
阿奈特对这一现象持有相当乐观的态度,没有掺杂一点喜忧参半的情绪。他说:“身为当今美国的年轻人,就意味着要经历既有兴奋,又有不确定性;既有开放的可能性,又伴随着困惑;既有新的自由,又有新的恐惧”。22在阿奈特看来,现在延长了的成年显现期也有其积极的一面,那就是——为年轻人提供了最佳的机会,让他们可以安排好善加规划的未来,围绕他们个人的“专长”、“兴趣”和“期望”量身定制的未来。但我想说,这种乐观仅适用于一小部分年轻人。对于其他年轻人来说,反而我们要增加对他们的关注,这可能是对这个现象的更为合适的一种回应。
我也不认为就像一些人所称的那样,我们把年轻人“逼得太紧了”。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德琳·莱文(Madeline Levine)将年轻人的漫无目的归咎于“过高的期望”、“来自父母的压力”以及“家庭条件富裕”。我个人的观点是,正是在较高的期望下,年轻人才能茁壮成长(这是我在10年前写的一本书里提到的观点),23家长们也能够更加专注地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至于说家庭条件富裕的因素,我们的研究发现,无论是在富裕和还是不太富裕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都有着相似的心理和行为模式:一小部分分别来自富裕和不富裕家庭的年轻人有着强烈的方向感,并且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上;另外有为数不少的年轻人都在寻找一些积极的、能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意义感的东西;还有一些年轻人,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去找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做”的迹象,这样的人在富裕和不富裕的家庭中都有,只不过是极少数。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看得更远一点,而不是拘泥于这些解释。
这就是“目标感”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们必须要引起重视,因为如果不能找到清晰、可靠的人生目标,会让人变得很颓废,这种影响会持续很久,甚至持续一生。
壮志未酬的中年
几年前,我遇到一群“学生”,他们刚刚开始参加一个师范教育类的学习项目。这群学生当中包括一些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还有很多更年长一些的人(大约在30~40岁)。这些人之前应该是在其他工作岗位上工作了很多年的,是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为什么(我很好奇)他们要选择这个新的人生方向?
在和这些学生们交谈之后,我发现这些年长一点的学生是从原来的法律、医药、军队和商业领域退出的。在一般人看来,他们并没有“失败”。其中一些人还曾经在企业或相关专业领域有过很好的工作,但他们都辞职了,并且抱怨的理由也都非常相似:他们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做的是一些对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们有一种空无目的、不够真实可靠的感觉,而且都表现出一种沮丧感,觉得自己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反映出他们人生最高理想的事情上面。简单来说,他们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对工作产生了倦怠感。不管他们在一开始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在早期成年期当中的这一小段时间,他们都没能保持住热情,更不用说整个工作生涯了。
但至少这些跟我谈话的学生在他们处于中年的时候,选择了前进一步,识别出来了一个兴趣,这个兴趣可能带给他们尝试一个有意义的职业的机会。或许他们会在教学生涯中发现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也可能一无所获,只有时间能够说明一切。在我遇到的其他一些案例当中,如果一个人早期未能找到对他个人来说有意义感的工作,就好像将一锅盛满了焦虑、挫败和困惑的食材慢慢煨炖,最终会是一无所获。往往是那些看上去已经走上正轨的人,会表现出最严重的忧虑感。一位30岁的心血管科医生最近来找我寻求建议和帮助。在他短暂的职业生涯期间,这位聪慧的年轻人已经获得了美国东南部复杂外科心脏手术“顶级专家”的荣誉。当然,市场上对他提供医疗服务的需求量也是很大的,问题是,他对这份工作已经痛恨到了几乎每天都不想起床的程度。尽管他也尝试过想要从拯救病人生命的工作当中找到一种满足感,但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摆脱“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在取悦他人”的这样一种感觉。他坐立不安地谈论着对于一成不变的未来的恐惧,从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非常的不快乐。当我跟他谈话的时候,他已经徘徊在从长期的医疗教育中脱离的边缘,想要去找一个能够带给他更多对个人有意义感的工作。至于说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份工作,他还连一点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但他的不舒适感已经强烈到了一定程度,跳入一种“未知”,对他来说好过待在现有的轨道上。
把这个故事跟我之前所提到的美国公共电视台的纪录片做个对比。在《获得学位的人数在下降》(Declining by Degrees)这部片子中,并不是每个学生都是在大学里混日子或者中途辍学。其中就有一个年轻的女生,她叫布列塔尼,像片子里所描绘的很多学生一样,布列塔尼当时也是很泄气,她说:“因为没有任何一件事想让我继续在学校里待着,我不是遇到了什么挑战,也没有真正考虑过什么事情,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我将要做什么’以及‘我想做什么’,这真的很让人发愁。”但布列塔尼比较幸运,她和片中多数学生的遭遇都不太一样,就在她快要离开学校的时候,为了达到科学课的学分的要求,她无意中选修了一门天体物理学,没想到,她竟然对这门课很感兴趣。老师在发现她对此感兴趣之后(主要是因为能够有兴趣,这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了,足以让她从一起上课的同学当中凸显出来),坐下来跟她认真地谈了一次话,正是这次对话说服了布列塔尼,她可能在科学领域是有天赋的,甚至是她内心的召唤。最后当布列塔尼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加入了一个天体物理研究所的项目。那位老师后来若有所思地说:“有时,仅仅是一点点的鼓励就能让一切都发生改变”。
但若真的是这样,为什么仍然有这么多的学生在痛苦中挣扎呢?那个现在很多年轻人都需要的,用来寻找目标感的指引——“一点点的鼓励”,究竟在哪儿呢?
我在这本书里主张,这个问题很重要的一方面是,“目标感的缺失”这种现象并没有被那些想要寻找指引的年轻人广泛地认识到,甚至也没有在影响年轻人的备受公众注意的地方(如大众媒体、学校、市政与宗教组织等)出现。尽管我们整个社会都给予年轻人极大的关注和关心,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的理解还远远不够,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聚焦于“如何帮助他们发现他们想要寻找的人生目标”。
目标、承诺、个人以及社会的幸福
为什么目标感这么重要?它对于年轻人带着启发和崇高的理想走向未来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当然,不难看出来它给社会带来的好处。如果不是年轻的一代勇于担当起构建世界的重任,很难想象我们会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但在这本书里,我主要关心的不是社会,而是年轻人自身。书中所举的例子都是为了说明,找到清晰的人生目标对于年轻人获得人生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在当今的文化环境下,这件事情做起来会比以前困难很多。
我所说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目标”可以看作是一种“终极关切”,它是将“为什么”问到最后的那个答案:为什么你正在做着这件事?为什么这件事跟你有关?为什么它很重要?“目标”是“我们眼前的目标”以及“驱动多数日常行为的动机”背后的深层原因。
短期的渴望来了又走。一个年轻人可能渴望在考试中取得好的成绩,在舞会上能有一个浪漫的约会,拥有最新款的PS机,在篮球队中成为主力,或者是拿到知名大学的入学资格。这些都是渴望,是近期目标的投射,可能有长远的意义,也可能没有。而目标则不同,它本身就是终点。
一个人可以改变他的目标,也可以在若干年后添加新的目标进来,但目标本身的性质是:至少要经历一个足够长的时期,包括做出认真的承诺,并在这个承诺的目标上取得一定的进展。目标能够编排整个人生,不仅仅是给人生带来意义,更是为持续的学习和成就的获得带来鼓舞和动力。
我们如何帮助年轻人找到通向目标之路呢?好的消息是,我们已经很清楚“目标”对于年轻人这一生的价值,也知道年轻人该如何培养出他们的目标感,这样我们就可以采取积极的措施有效地引导年轻人找到这条路。在下一章,我将介绍发展心理学以及最前沿的积极心理学当中很重要的发现,关于为什么目标感对我们的人生有这么重要的作用,以及它是如何发挥作用的。第3章和第4章阐述了我们关于年轻人目标感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最后总结的那一章,我给那些希望帮助年轻人找到积极目标感的人提出了一些建议,告诉他们如何在帮助年轻人迈上目标之路的过程中扮演积极有益的,甚至是决定性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