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审美自由,实际上,就是人的实践活动的灵活性、自主权、支配和驾驭对象的能力的发达。人的能力愈发达,创造的自由度愈高,就愈有可能实现审美的自由。如果把马克思对审美与自由之间的关系探讨作一番简化,那么,可以表述为“美是自由的象征”。为了把自由落实到具体的审美活动中去,马克思极端重视审美创造,因为审美创造过程,实质上,就是生命的自由表现的过程,就是人的本质力量不断对象化、不断自我确证的过程。劳动过程充分显示出:创造的自由度与审美的价值成正比,创造的自由度越高,审美价值就越大。审美的自由,不仅体现在物质生产过程中,而且体现在精神生产过程中。马克思不再像康德那样,片面要求道德自律,从而只能实现精神世界内真善美的统一;马克思把自由内化到劳动实践活动的过程之中,这样,精神的自由与政治的自由就不再分离。工人的解放和人类的解放,就不再矛盾。马克思通过审美自由,不仅阐明了劳动创造的意义,而且指明了人类发展的正确方向。对于马克思来说,自由不再是奢谈,而是使命,无产阶级必须为之而奋斗的理想。物质生产活动和精神生产,都必须在自由的原则下进行,于是,通过比较康德与马克思的审美理想,我们选择马克思的审美理想就是必然的了。自由观的不同的内容,决定了康德与马克思美学革命的根本差异:康德面向历史,马克思则指向未来;康德倾向于道德,马克思倾向于现实。
大致说来,康德与马克思美学革命的根本差异,是由以上四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通过对比,可以看到,马克思作为革命家,他对美学的思考总是密切地联系现实,能从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科学地阐明审美意识活动的发生发展过程,并且总是从人的劳动实践中去寻找美的本质。
通过对美的肯定,进一步肯定人的实践活动和创造活动。所以,马克思美学的革命理想,从来就不是精神的幻想与理论虚构,总是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康德作为独坐书斋的学者,善于从主体性的自由想象与心灵的自由世界出发,把生活的自由美丽与道德关怀落实到理论的自由建构中,不可避免地远离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因此,他的美学不可避免地带有玄学空想的成分,他的整个思想都染上了书斋气息,在理论上,虽然造成了哥白尼式革命,但是,在实践上,却无力改造世界。马克思更善于从阶级论的视野看待生命与艺术,而康德则更善于从心灵的自由想象入手去判断生活的美丽,显示道德的向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到马克思美学的积极意义和现实意义。无论是从美学本体论上,还是从美学的哲学基础上,应该充分肯定马克思的美学构想,并以此作为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指导思想,尤其是要把实践论和价值论的观念渗透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创建过程中去,这种美学努力是必要的,也是可能实现的。
第二节 康德的主体论与价值论美学的思想奠基
3.2.1主体性体验与审美的无目的而合目的性
“在漫长的、无偏见的、完整的历史中,人们应看到的,不是书的命运和民族的历史重要性,而是思想的内在价值。”克罗齐的这一论断,对于理解康德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从价值论美学的眼光来看,康德的美学思想确实比其他理论更具现代价值,因为他真正确立了人的主体性地位,建立了审美与认识、审美与道德之间的联系,提出“人为自然立法”和“天才为艺术立法”等思想主张;更为重要的是,康德高举价值论的旗帜,强调道德自律和自由意志的地位,确立了“美是道德的象征”这一价值原则,通过主体论和价值论的关联,将人类生活的意义与人类审美创造的意义给予了充分的阐释。
由于康德从价值论出发,深刻地确证了审美目的判断与自然目的判断的严肃性,他的美学思想体系,揭示了审美活动与道德活动中的许多内在矛盾,给予人们无限丰富的启示,因而,他的美学思想通常被视作一场深刻的革命。这场革命,不仅解决了知性、想象力和理性的内在矛盾,建构了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且展示了人类精神生活的内在统一性。在这一体系中,目的论的概念与想象力的概念,是康德价值论与主体论美学思想的核心。就审美本身而言,他重视想象力问题的研究,通过想象力的分析,把生命的自由想象与生活认知和自然认知之间有机地结合了起来。
如果说,“感觉论”理论是经验主义美学的理论基石,那么,“想象力”理论则是康德先验主义美学的理论基石。康德美学的总体构想,始终没有离开想象力概念,而康德的想象力理论,又绝不是对简单的形象思维活动的描述,它是在一系统中把知性、想象力和理性联系起来,真正深刻地确立了审美活动的本质,因此,从想象力问题入手是把握康德美学的关键。在想象力中,不仅有内在与外在心理认知的内容,而且有理性反思与价值评判的内容。康德对想象力活动所进行的心理分析和美学分析,是其美学思想解释的主导性内容。他的美学思想,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停留在分析的基础上,缺少黑格尔美学那种逻辑演绎和归纳的环节。实际上,他那断片的思想探讨无不呼应“想象力”这一问题。如果采取康德原本的逻辑方式,就不易把握康德美学的实质,而且,总是把他关于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割裂开来,把他关于纯粹美和依存美的分析孤立起来,把趣味、天才和内在精神相分离。这种做法,使我们无法洞察康德美学的秘密,因此,紧紧扣住“想象力”问题,把康德美学思想置于精神现象体系中进行美学阐释和心理学阐释,无疑有助于推动当代美学的研究。
由于康德美学是他的哲学和伦理学催生的,因此,美学革命、认识论革命和道德论革命一起,构成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的优美旋律,于是,康德美学,不仅成为认识论通向道德论的桥梁,而且把审美主体、认识主体和道德主体统一了起来。这一思想,超越了前康德美学的局限,开拓了现代美学推重主体、推重审美心理的新方向。康德的主体性理论,是通过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建立的。正是通过理性的考察,康德发现,人的认识能力可以自由地面对人的生活经验世界,但是,纯粹理性直观先于经验,并且,不依托经验而能超越经验之上。与此同时,实践理性使人能够明了生活的本义,通过理性控制自我意志,最终形成合乎理性要求的自由意志。人的主体性,通过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即得到证明。如果说理性确立了主体性认知与生命实践的价值,那么,感性则激发了人们的情感,使人能够在情感支配下趋向理性生活目的。按照康德的看法,我们不仅要重视美学本身的理性认知视角,而且要重视目的论的反思视角,只有把审美判断力与目的论判断力结合起来,才能真正理解康德美学革命的意义,事实上,这场深刻的美学革命,确立了人类审美价值和生命价值的基本原则。康德的美学革命,从先验性原则出发,确立了想象力活动的纯粹性价值,即:无目的而合目的性。由于康德把主体的因素从神学思维中解放了出来,强化了人的独立地位,因此,在考察人类的审美活动时,他建立了人的想象力或自由意识与自然世界和艺术世界的广泛联系,强调从主体意识活动出发来理解艺术形式与审美意识。康德把主体的审美活动和审美态度完全静态化了。结果,想象力活动的特性在丰富的意识活动中加以展开,但是,康德忽视了审美意识活动与人的实践活动之间的生命情感联系,或者说,审美情感与道德情感,在康德那里,还没有严格的区分。
在纯粹的精神世界里,康德处理美学问题,把精神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切断了,强化想象力作为纯粹的精神活动的重要意义。为此,他主要从两个方面考虑:第一个方面,康德确信:审美无目的性。康德的目的概念,具有双重性意义,这既要从特殊意义上看,又要从一般意义上看。目的概念的特殊意义在于:康德认为,想象力活动的无目的性,意味着审美活动“不涉及概念”,放弃使用概念;目的概念的普遍意义在于:康德认为,想象力活动的无目的性,意味着审美活动不涉及任何功利的考虑,主体在审美中不被现实的利害关系所困扰。在他的思想中,审美活动是纯粹自发的、自由的,审美主体完全超越了现实生活。显然,康德的目的概念,既有积极的意义,又有消极的意义。康德目的概念的积极意义在于:他把审美活动与知性活动区分开来,因为审美活动是不依靠概念的活动,知性活动总是把概念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诚然,想象力活动全凭形象来思维,它不涉及概念。应该说,康德对这一问题的论述,是准确而且深刻的,因为在审美活动中想象浸透在情感里,想象浸泡在意象中,由于情感的驱动,想象力的活动才具有活力,充满创造性。想象是通过形象把握感性对象的,所以,日常遭遇的东西为想象提供了依据,想象在此基础上能创造出他所没见过的东西。想象力完全借助形象来把握对象,概念与审美想象不相干,想象力把现实事物当作标准,但它的目标却是向着某种理想境界升腾。想象的东西,尽管可能是没见过的东西,但不是陌生的东西,它久已模糊地潜藏在人们的心底,当受到现实的启发并与现实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浮现出来。因此,康德对想象力活动这一性质的揭示,深刻地发掘了形象思维的秘密。
联系审美创造过程,想象力活动是自由自在的,是形象思维的自由运动。在创造活动中,一方面,想象借助情感;另一方面,情感推动想象。确实,在想象力活动中,主体是不受任何概念拘牵的,主体的意志能够得到充分的体现。在想象力中,仙山琼楼是可能的,世外桃源是可能的,天马行空是可能的。现实生活中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都可以借助想象得以实现。想象力活动是自觉自由的,不借助概念而自由运动,这是确定无疑的。问题在于:想象力的活动是否能够脱离主体的目的性?显然不可能,这就必须认真分析康德无目的性、无关利害关系理论的消极意义。康德无目的性的理论消极意义,也很明显,必须承认,想象力活动是有目的性的。艺术家的想象创造,总是根源于现实生活中的主体性需要,把主体自身孤立出来,创造一个幻影,绝不是无关功利,而是有意逃避,比如,在海上遇难,为雾景所迷惑,心向往之,这一向被看作超脱了利害关系,其实,恰好是有意逃避的表现。因此,我对康德的无利害关系理论有所保留,因为想象力的自由运动与人的精神需要和现实需要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康德提出:“一个审美判断,只要是掺杂了丝毫的利害计较,就会是很偏私的,而不是纯粹的审美判断。”这显然忽视人的现实需要和精神需要的特殊性。康德的审美无利害关系的理论,把想象力活动完全净化了,把美学从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抽象出来,让社会的人成为自然的人,想象力活动确实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味。康德抽去想象与社会生活的联系,实际上,等于强行把饱含喜怒哀乐的想象活动压制到平静状态。离开了情感因素来看想象力,实在太冷静和理智了。想象力活动,割断不了人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康德的无利害关系理论,取消了审美活动中人对现实的价值评判,而想象力活动离不开主体价值评判。实际上,审美主体总是带着自己的需要、渴望和价值尺度去观照对象评价对象。
应该看到,凡·高画的监狱,不是向我们叙述监狱的故事,不只是提供给我们监狱的形象,而是把他的世界交付给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对象的处境就是主体的处境,对象的渴望就是主体的渴望。激情即色彩,色彩就是激情,监狱囚禁的不只是肉体,更重要的是自由的精神。凡·高通过色彩宣泄的情感,我们怎能无动于衷,怎能不涉及现实的利害计较?作品总要建立起人与社会现实的联系,完全可以肯定,想象力活动是有利害关系的,当然,人是社会的人,想象力活动就不可能只是人的动物性本能激活的。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满足和对自由意识的追求。由于康德审美无利害关系理论强调超功利和无目的,这迎合了一些理论的需要,因此,在西方得到了特殊的发展。特别是20世纪以来,审美无利害关系理论成为一些经验主义美学家的核心问题,这显示出他们进一步企图把美学从现实中提升出来,进入虚幻的精神王国。他们之所以把康德的无利害关系理论看作是法宝,就是因为这一理论满足了他们的现实倾向:逃避。逃避到精神世界中去,逃避到艺术中去,这与人的全面发展理论和无产阶级解放事业是根本对立的。以无利害关系的态度去对待一切现实的和有实用功利价值的事物,带有极大的自欺性,因此,康德的无目的性理论相当有趣。当这一理论运用于对艺术活动的考察时,深刻地揭示了形象思维的本质,切中了创作的秘密,是真正的革命;但是,当这一理论联系到现实时,就暴露出它的虚幻性。康德停留在精神王国的时间实在太长久了,他的美学革命只想解决审美主体性问题,揭示主体性精神世界的审美秘密,至于现实生活的自由与美化,则不是康德美学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