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价值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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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现代价值论美学及其传统文化信念(8)

钱钟书在讨论诗歌时,从不坚持科学主义的诗学解释立场,相反,他更重视自由主义的诗学解释立场,所以,他的诗学对性灵思想、神韵思想和神秘论的诗学思想极其重视。他认为,“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余亦谓然。”“故无神韵,非好诗;而只讲神韵,恐并不能成诗。”从《沧浪诗辩》中的有关论述出发,钱钟书以为,“神韵非诗品中的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味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优游痛快,各有神韵。”与此同时,他还认为,“古之谈艺者,其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者,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则是者为非矣。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

“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处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这种诗歌价值论美学观念,既根源于古典中国诗歌传统,又融入了西方诗歌的神秘主义体验精神,显示出钱钟书对诗歌艺术价值的自由理解。

钱钟书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而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可见诗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至于证悟,正自学中来,下学以臻上进,超思与学,而不能捐思废学。犹夫欲越深涧,非足踏实地,得所凭借,不能跃至彼岸;顾若步步而行,趾不离地,及岸尽裹足,惟有盈盈隔水,脉脉相望而已。”他还说,“夫直写性灵,初非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即由其虚生白,神光顿朗,心葩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烦丝毫绳削而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今日之性灵,适昔日学问之化而相忘,习惯以成自然者也。神来兴发,意得手随,洋洋只知写吾胸中所有,沛然觉肺肝所流出,人己古新之界,盖超越而两忘之,故不仅发肤心性为我,即身外之物,意中之人,凡足以应我需、牵我情、供我用者,亦莫非我所有。”这些论述,都相当辩证,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价值论美学的妙趣与神思之境。

值得重视的是,在《谈艺录》第88节中,钱钟书从法国神甫白瑞蒙(Henri Bremond)《诗醇》一书谈起,认为“其书发挥瓦勒利(Valery)之绪言,贵文外有独绝之旨,诗中蕴难传之妙,由声音以求空际之韵,甘回之味。举凡情景意理,昔人借以谋篇托兴者,概付唐捐,而一言以蔽曰:诗成文,当如乐和声,言之不必有物。陈义甚高,持论甚辩”。钱钟书追述了这一思想发展的历史线索,又特别谈到克洛岱尔(Paul Claudel)。他说:“克洛岱尔谓吾人性天中,有妙明之神,有智巧之心,诗者,神之事,非心之事,故落笔神来之际,有我在而无我执,皮毛落尽,洞见真实。与学道者寂而有感、感而遂通之境界无以异。”“艺之极致,上诉真宰,而与造物者游,声诗也而通于宗教矣。”看来,钱钟书对中西诗艺这一神秘特质颇为欣赏。

在他看来:“诗人之与神秘,特有间未达。读者奇文欣赏,心境亦遂与祈祷相通云。”与此同时,他还将这种诗学取向与德国浪漫派相比较,特别申引诺瓦利斯(Novalis)的《碎金集》中的诸篇什予以说明。诺瓦利斯提出:“诗之感通于神秘之感,皆精微秘密,洞鉴深隐,知不可知者,见不可见者,觉不可觉者。如宗教之能通神格天,发而为先知预言也。”“真诗人必不失僧侣心,真僧侣亦必有诗人心。”在追踪这一思想过程时,钱钟书特别指出:“抑德国浪漫派先进之说,源出于普罗提诺(Plotinus)。普罗提诺,西方神秘主义之大宗师,其言汪洋芒忽,弃智而以神遇,抱一而与天游,彼土之庄子也。白瑞蒙虽基督教神甫,而所主张,实出于教外别传。诗醇中固未道普罗提诺,顾为其支与流裔,则无疑义。”钱钟书对普罗提诺称赏有加,他说:“普罗提诺则不然。以为世间万相,皆出神工而见天心,正可赖以为天人间之接引,乌可抹杀。故作书深非宗教家之断视绝听,空诸缘蕴。而谓好声色藉感官之美,求道理者以思辨之术,莫不可为天人合一之津梁。普罗提诺之所以自异于柏拉图者,在乎绝圣弃智。柏拉图之理(Idea)乃以智度;普罗提诺之一(One),只以神合。必须疏沦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智,庶几神明往来,出人入天。白瑞蒙之论旨无不于焉包举矣。然则穷其根底,白瑞蒙与德国浪漫派先进同出一本,冥契巧合,不亦宜乎。”钱钟书深知西方诗歌价值论美学的神秘主义妙趣,所以,在此,他极力使中西诗歌价值论美学形成沟通,其实,两者之间还是有本质分界。

钱钟书说,“此数家言,派别迥异,平时持论,或相矛盾攻错;又立其说,不为宗教。蚌镜内照,犀角独喻,乃出而与宗教中神秘经验吻合,岂神秘经验初非神秘,而亦不限于宗教乎。与白瑞蒙论诗始合终离之瓦勒利(Valery),言艺术家制作,锲而不舍,惨淡经营中,重重我障,剥除无余,而后我之妙净本体始见,则又与白瑞蒙不求合而合。突然袭击则神秘经验,初不神秘,而亦不必为宗教家言也。除妄得真,寂而忽照,此即神来之候。

艺术家之会心,哲学家之悟道,道家之因虚生白,佛家之因定发慧,莫不由此。”世间学问所证,至有我无我、在我非我而止。心宗神秘家言,更增无我乃有本我,非我而是真我一境,《奥义书》所谓“我即梵”,释氏所谓“不于心外见法”,故白瑞蒙谓诗秘为未足具之神秘也。钱钟书也认识到,“盖世间宗教注重虚静,面壁绝缘,以见不断减之清净自性,如净眼人,远离眩翳,以见净眼本性。先伏一法身真我,故虽破我而仍归于我耳。夫洗心藏密,息思止欲,乃有意求无意,决心息欲心,如避影而走日中。”所以,钱钟书很同意布莱克的话“一切情感,充极至尽,皆可引人入天”。“往日浪漫主义论师尝谓,抒情诗之谋篇悉符辩证法之自正而反而合,其拈示情感之辩证法,亦亲切着名矣。”

从这些论述可见,钱钟书的诗学或诗歌价值论美学由具体进入抽象,由本体上升到大道,出入于诗歌历史与美学之间,对中国诗歌进行了全方位的思想观照,不仅形成了基于感性具体诗歌鉴赏的诗学思想,强调突出了中国诗歌艺术的特点,而且与西方诗学思想形成了会通,其诗学沉潜涵咏的思想意义是跨越时代的。从《谈艺录》与《管锥编》的自由而开放的谈论中,可以看出,钱钟书的诗学思想,是活的诗学思想,而不是死的诗学思想,是有发现有创造的诗学思想,而不是一味坚持陈说死守旧义的诗学思想,更不是翻译的诗学,也不是道听途说的诗学。应该说,这是源自对中国诗歌艺术的深刻把握,源自对西方诗歌的深刻理解的诗学。钱钟书构建了中国的自由开放的创造性诗学,他的思想,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真正对中国诗学起到促进作用,从价值论美学的自由构建意义上说,由中国古典诗歌或诗学传统出发,可以发掘极有价值的诗歌美学思想,并最终确立独特的民族诗歌美学价值观念。

第三节 杨绛与宗璞诗思的现实体验与内在价值导向

5.3.1生命的悲痛与知识者对美德伦理和社会正义的坚守

从自由意义上说,现代价值论美学,在自由知识分子的思想信念中,成了最为根本的支撑,它不仅把古典与现代打通,不仅把儒家和道家打通,也从浪漫主义意义上把中西价值论美学的散文小说诗思打通了!从杨绛与宗璞的散文小说诗思中,分析现代价值论美学的精神导向,对于理解艰难岁月里知识分子的生命价值信仰与审美价值信念,具有重要的意义。生命的神圣价值观念,在许多作家心中是不可摧毁的,正如阿罗频多所言:“理想和理想家皆必须有;理想乃人生之滋味与菁液,理想家乃人生目的之最高强的揣度者,佐助者。”只有坚守纯洁的自由理想,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然而,在特定的时代,扞卫这种神圣价值观念却需要极大的勇气,例如,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遭受了巨大冲击。

知识分子长期形成的生命自由价值观念,在这一时期受到激烈批判,个人的自由被剥夺,生存的权利受到威胁,生命的价值被否定。如何在这种动荡的时代继续坚守自我心中的价值观念?对于自由的知识者来说,确实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中国现代作家中许多人都经历了这种巨变,而且,心灵拥有丰富的体验和认识,这种体验和认识,因为亲历而具有重大的历史现实意义,因此,以杨绛和宗璞对生命价值的散文沉思作为例证来分析,可能会对理解生命存在的价值论美学提供启发。当然,把杨绛和宗璞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未必合适,因为他们的创作和身份体验,并不具有必然而内在的联系,不过,在这种随机的联系中,至少,可以从这两位散文家的创作表达中,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特别是价值迷惘与价值体认的重要意义。

杨绛和宗璞的散文小说诗思,可以视作这段特殊心灵历史与价值认知的写真;这种真实的记录,丰富了我们对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深刻理解,丰富了我们对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的人格精神的理解。散文小说诗思的自由形式,是对生命的复杂形式的捕捉和感悟,源远流长的中国散文小说诗思,一直是作家生命表达的重要形式。那从心灵深处流出的酣歌,是作家真情实感的放纵,没有虚构,没有矫饰,那些零篇短简的汇合,往往可以透视作家的心路历程和精神向度。杨绛和宗璞的散文小说诗思,把知识分子存在的勇气与人格精神的自律统一了起来,因为勇于探索和思考的心灵,总是乐观地对待生活中的悲喜剧,不惜一切地扞卫高洁的自由人格与良知价值信仰的意义,时刻不忘引渡人们超越那愚昧和专制的苦难。沉重而又悲怆,乐观而又勇敢,“一切应当为神圣者而为,一切皆应当指向神圣者”。在此,价值论美学的生命依归,获得了深刻说明。

杨绛和宗璞的散文小说诗思,浸透着浓郁的悲喜剧因素,因为她们把普通人心灵深处呻吟的,诸如“活着真难”、“活着太累”的情感,用真挚而又悲怆的文字诉说出来。她们对人的存在处境所作的朴素表述,包孕着深度的人生体验和文化体验,这种体验的情感化,调动我们重新评价生活的价值,反思人的生命行为的意义。生活是一支悲壮的乐曲,弹奏这支乐曲需要信心、勇气和力量;生活是一枚橄榄果,只有细细咀嚼才能品尝出滋味。杨绛与宗璞以全部的勇气正视生活,以散文小说诗思的方式表达她们的精神哲学。从生命价值体验意义上说,杨绛与宗璞总是从积极意义上去肯定人生,她们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享受过生活的欢腾与自由;这种自由的生活,教会了她们生活的勇气,向上而不是沉沦。知识分子的独立自由人格理想,教会了她们正直地无私地生活,正是这种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她们的探索。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总不愿失去存在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追求,所以,杨绛与宗璞的散文小说,总是试图以喜剧精神冲淡生命悲剧。然而,由于她们特殊的时代经历,她们的散文小说诗思,总包含着理性的苦涩。杨绛与宗璞,很早就开始了散文小说诗思的写作,但是,她们散文小说诗思真正成熟,是在中年过后。

在体验过人世的悲欢离合和世态炎凉后,提笔所写的散文小说,理所当然具备了复杂的生活容量。当她们的笔触以家庭为背景展开时,我们看到她们对亲人和生命的理解与阐释是那么深情和热忱,她们把亲人的喜怒哀乐写出来,给予人们深刻的人生启悟,“真”字和“情”字贯穿始终,因为亲人之间拆除了“假面”,他们之间消除了观照的距离。惟其如此,其知愈深,其情愈真,描写也就愈动人。不仅如此,杨绛和宗璞,从理性的视角对亲人的观照,可以视为这种散文小说诗思方式的典范。生命价值体验,在散文家的自由诗思中,紧密联系着个体生命活动的心灵记忆,他们一直都在探索着人,探索着自己,探索着自己与民族文化的价值和命运。他们有着对生活的乐观期待与良知呼喊,但是,又无法改变时尚的政治价值法则,只有对心灵自由价值的呼唤,他们的呐喊,具有特别的心灵启示意义。他们坚守记忆,坚守情感表达,在这种坚守背后,只为了传达真正自由的生命存在价值和意义。作家的特殊敏感,决定他们对存在的悲喜剧体验。杨绛与宗璞的内心世界,始终充满着仁爱的同情,这使她们尤其关心亲人的命运,因此,在亲身体验压抑、痛苦、孤独、沉闷和恐怖时,亲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爱成了支撑她们、鼓舞她们勇敢生存下去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