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因为“英儿”而美丽,一切因为“她”是根据,只有“她”可以让我活得更好,只有“她”才是诗人生命创造的宝贝。“我真像拜神一样地爱她,在夜晚,在柔和的灯光下,看她睡去,看她的眉。”还是泰戈尔洞悉了这种本质,“所有与一切有情合一的人,既存在于外界天空,也存在于我们内在的灵魂中。我们必须达到那种意识的顶点,那就是爱”。欣赏英儿的美丽性爱和纯情,对生活的真诚热爱,是诗人最难忘怀的奇遇,是诗人刻骨铭心的爱恋根据,是诗人生存价值的感性证明。“从来没有那么甜美,我从来没有那么甜美自如过。”“我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白天,夜晚,我和英儿一起所度过的无数欣喜的时刻。”“我的爱一次次升起。”在这种抒情时,顾城内心深处有对女性的感恩。我不自觉地把“在灌木丛”、“新月”、“我爱你了”这几个断章,与劳伦斯的小说联系起来读。顾城的叙述、诗意、灵性,甚至感伤情调,与劳伦斯极为亲近。他们都是大自然的纯情歌者,只不过,劳伦斯总是充满希望,而顾城则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大自然的美是神圣的恩赐,哈代与劳伦斯,都珍惜这种自然的美;勃朗宁夫人,借此渲染绿色的梦幻和神秘;济慈、雪莱、华兹华斯,则力图表现那无边的神恩和绿色神灵。
顾城在本质上亲近这种英国式的自然主义,但是,作为东方人,他宁肯信奉东方神秘主义,这就导致他比劳伦斯更执意地追求与大自然的和谐。劳伦斯的性爱场景设计,带有故意性,如暴风雨中的裸体狂奔和性爱,而且,他对性生理的细致描绘和诗意赞美,分明沾染了城市流行病。
那种眼光与妓院中的狂欢,并无很大区别。顾城《英儿》中的G,更像开化了的野人,更像纯情的儿童或天使,因此,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性的感恩抒情,与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更加亲近,与华兹华斯更加丝丝入扣。
因此,顾城的诗体小说,在精神深处,接近英国小说的自然主义的生命美学价值取向,而反抗中国寻根小说的原始主义和野兽派作风。顾城主要通过性爱的展示,建立G与英儿、雷之间的和谐关系,并实践“在没有人的地方”这一自由价值存在理想。这是小说的主导部分,也是为大多数人所沉迷所接受的理想原则,我们可以反复找到这样的主题句:“在没有人的地方”,“在没人的地方”,诗人呆滞地喃喃地说,“在没人的地方”。这是《英儿》的主题句之一,它揭示了顾城的生命哲学,即只要与情人在一起,与神在一起,他就拥有至乐、极乐。“在没有人的地方”,这是诗人的内在呼声,诗人渴望在这个世界找到位距,找到独处之地,找到自由之境。这里所包孕的启示性,真是深不可测,“那真是令人眩晕的日子,我被这种爱情弄得惊讶而疲倦,被感激得不知所措。”“惊讶极了,心跳,我爱你了,爱极了。”“真的爱极了,真的脸红红的。”这个时候,顾城是如此地热爱生活,渴望生活。
人是奇妙复杂的,人生更是无底的棋盘,如果理性地去生活,发现总是很难很难,只有那些不问为什么而信奉强权哲学和奴才哲学的人,才会心安理得地存活。如何生活下去?如何找到自由的生存价值理想,如何确证个体生命存在的自由意义?这不能不引起现代人的思考,更希望先知的引导。顾城表达了他的困惑和探索,陷入了悖论之中,正如赵毅衡指出的那样:“作为诗人,强迫自己不信任语言;作为文化人,满怀与文化对抗的情绪;不屑世俗者,不得不处理包括儿女情的世间杂事;鄙弃名利者,不得不接受奖金周游欧美繁华世界;遁世归隐者,迟疑踌躇不归荒岛山居;女儿神性的信徒不得不对付追求尘世俗福的女人们;力主清心纯洁的人落入妒火的吞噬。”这是个神仙也得发愁的局面。顾城将《红楼梦》置入后现代主义文化中讨论,让贾宝玉的人性理想再一次与世界相对抗,顾城陷入了怎样的困惑之中!他是天才,也是弱者;他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现实主义者;他是先知者,又是魔鬼;他是热爱生命者,又是洞悉了死亡本质的人。因此,顾城所建立的生命价值论美学,必然走向死亡哲学和悲观哲学,这在现代价值论美学中是极有意义的问题。
5.2.3个体生命价值信仰危机与生存绝望的现实根源
世界的生存逻辑,不可能依据诗人的理想运行,它依赖现实的甚至恶的原则,顾城清晰地意识到:大观园欢聚只能是暂时的,但是,他渴望快乐永在,这正是其悲剧所在。他清楚地面对着墓床,力图抱住“英儿”这根救命稻草,每时每刻,外在的强大压力逼迫着他就范。个体的弱小与理想的脆弱,无法与现实逻辑抗拒;即便是诗人自己,也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和心愿,并最终也选择了毁灭手段。贾宝玉的幸运在于:林黛玉对他无限痴爱,G却不可能拥有这种两情相恋死不分离的坚贞,这就使得顾城的悲剧更令人揪心。他所信奉的生命哲学或价值论美学,连情人也不理会,他那种不许违拗的生存意志,即便是情人也不愿接受。这说明:顾城在憎恶残忍的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残暴。他没有道家“无为而为”、“自然而然”的开通,也不像贾宝玉那样变得无欲无情,随空空道人遁去的果决。他不相信强权逻辑又无力守卫自己的宝贝,这正是现代社会弱者必须承受的沉重悲剧。贾宝玉在受现实世界戏弄之后,忍受情人死去的打击,才决定以冷漠向世界复仇,以遁入空门给变坏的女儿性以残酷打击。贾宝玉的思想理路,似乎更易接近顾城的生命价值想象。顾城的思想里,有许多天真的因素:“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谁夺走我的宝贝,我将向谁复仇!”G忍受英儿被人夺走的惨痛,才开始选择还乡的路。他还是太软弱,是真正的弱天才,所以,与这个世界决绝,成为他唯一的选择。杀妻然后自戕,显然,不能看做贾宝玉式的反抗,这是对破坏了自我生存哲学的残酷报复。然而,毕竟过于残忍了些,也因此留下了谜。
对现实生存逻辑的彻底绝望,弱天才只有选择还乡之路,这似乎是实现自我理想的最好归宿。以自杀向这个世界对抗,这种死亡哲学,可以说是顾城的存在论哲学。顾城在这一点上,与道家的返璞归真、守卫自性、成仙得道一点也不相同,却与西方诗人以自杀结束对这个世界的追问和反抗是那么合拍。东方之路走不通或不愿走,只有选择西方无数诗人的自杀之路。本来,家是永远的诱惑,与心爱的人待在一起,长相厮守下去,就是幸福本身,但是,长相厮守又总是处于生存的煎熬之中。不是贵族,没有天上掉下来的财宝;不是贪官污吏,银行里没有黄金积蓄。必须以自己的双手劳动,换来这种长相厮守的自由。人们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生存的逻辑。贾宝玉没有这种存在之虑,所以,才会为爱而爱,顾城无力解决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纠葛,无法承担养家糊口的重负,也无法创造普通家庭的天伦之乐。诗人就是诗人,诗人超越了这种普通的需求,他需要母性与神性相统一的情人,比需要安乐和谐的平静的家庭更为迫切。卢梭就是如此,他无法控制和压抑自然的情感欲望,包括爱欲和性欲,又无法承担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他总是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孤儿院。写出《爱弥儿》的诗哲,却违背了自己的理想哲学,屈服了现实逻辑,因此,对于顾城来说,爱自己比关心妻儿显得更为迫切。他更关注:我的生命该如何创造,而不是我该作出何种牺牲以弘扬生命。
顾城对世界的现实生命存在价值的控诉,具有相当的思想震撼力,但是,这种生存哲学或存在价值论美学,又必然受到根本性怀疑,所以,对于顾城来说,所能给予他的唯一选择是:“还乡”。而且,如果有来生,诗人也只能是一只鸟,或是天使,这也是我们所真正渴望的自由形象,反正,少有受苦的人愿意来生再做人。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感到生存的焦虑,因为相信强权、交易、邪恶、虚伪、奴才的世界,是无法让正直理想的人宽心安生的。顾城逃往海岛是成功的,但他重新返回城市,说明他的反抗是不彻底的,也是不可能彻底的,并且必然面临悲剧。悲剧似乎是预定好了的,在大观园式的自然情景中,G是自在的,然而,一踏入都市,G就感到恐惧。诗人带着自己的宝贝进城,而这宝贝在城里太光芒耀眼,邪恶的眼睛早就盯上了诗人的宝贝,并且在诗人身上打主意。这里,找不到“没有人的地方”,对于试图死守自己宝贝的弱天才,必然是危险的。离开海岛遁入都市,诗人只能自怨自艾,并发泄心中的无限愤怒。诗人嘲弄城里人的贪婪和卑鄙,而这种嘲弄和咒骂是无力的,因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天生的权力:谁天生该吃谁?”诗人一开始便洞悉了城里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