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价值论美学
49350500000070

第70章 价值论美学与乡土生活价值的重估(5)

作家与家乡风俗文化的最深厚联系,激发作家描绘出生动而又典型的形象,表现出悲怆而又雄壮的生命旋律。家乡的一切,早已以断片的形式,储存在作家的记忆深处。这生动的审美图像,呼之即出。周大新说:“我的家乡,是盛产故事的地方。”作家的乡土意识,正是通过故事的形式复活的;人与事,风流与浪漫,生命的压抑和反抗,都以活生生的民间口头故事传颂着。生与死的信息,在乡村、在小巷里总是风一般地传播着,作家对家乡的表现,离不开家乡的故事。蒲松龄正是以最好的方式(在茶馆里)搜集到了这些奇异故事;民间故事圣手,大都是不会书写的作家,他们用自己的“口”写作。作家之成长,反观其文化经历,总少不了那些民间故事大王和智慧大师的指点,他们以这种方式深入了生活。原初的故事,总是那么朴质、惊险、动人心魄,神仙怪道与武功绝技,神乎其神地满足着人们的好奇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谁的家乡不盛产故事。汪曾祺的《受戒》,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不正是这种文化与作家想象力相结合的产物?

作家之成为作家,就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更钟情于这些故事,更注意体验这种乡土风俗,更愿意反省这种生命形态和生命活动。他们是通过乡土风俗去探讨人的生命价值。以独特的体验、独特的形象,或悲悲戚戚,或欢欢乐乐,以特殊的语言天赋,传达着对生活的理解和文化的理想。断片的材料与故事,筑起了作家与家乡的精神联系,由此,成为作家割不断的记忆和创作的源泉。贾平凹的商州、李杭育的葛川江、郑万隆的边疆风情、扎西达娃的西藏、残雪的黄泥街,都是作家对家乡的精神记忆。作家力图把握生活的命运,遥远的东西回味起来也就愈有深意。这其中带着悲怆,也带着狂喜,带着迷惘;带着焦虑,带着安宁,带着质朴淳厚,也带着陌生和恐怖。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只要有真正的家乡,就会有真正的风俗文学创作,而且,是乡土文学创作不绝的源泉。在现代文学史上,蹇先艾、叶紫、沈从文、萧红,都在这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乡土、乡情、乡音,以恋乡的生命意识连接起来,其中,充满爱与恨、喜与怒;他们一方面憎恶家乡人的麻木,一方面又热爱家乡人的淳朴,生命本有的价值信念,在形象的自由描述中得到充分表达。

我之所以用“风俗文学”取代“乡土文学”,是因为对乡镇和都市下层人民的生活描绘,也应该是“乡土”。为了把这两种乡土文学统一起来,我选择了“风俗文学”概念:范小青的《裤裆巷风流记》,便是对小城风土的描绘;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和《美食家》,也是乡土文化的再现。这种乡土的本质,皆源于文化风俗。正因为如此,黄永玉把沈从文为湘西唱的歌称之为“蜜泪”,是极形象生动的。沈从文对家乡的山水,总是流连忘返,他身处异乡,却热烈地怀念家乡,在心灵想象中,将自己的家乡装饰得很美。

当代文学重新焕发的这种对乡土风俗的记忆,正是艺术家生活体验的必然归宿,“我只能写我熟悉的东西”,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产生了无数独创性作家。“家乡”,正好是他们长期的文化情感积淀,他们并无意追求陌生化,而自然地体现了陌生化,当然,也体现了熟稔感。这正是家乡与异乡之别,因为熟稔,它拥有了知音,因为陌生,它又显示出神奇。异乡展示的是另一观念,它意味着独特风俗价值观与生命存在价值取向,理解异乡生命存在价值方式,成了许多艺术家探索的中心主题。作家的角色是外乡人,知青作家大都如此,外乡人进入了异乡,就必须接纳并熟悉异乡的语言文化风俗。外乡人又不可避免地带着对比心理,作家会感到这与我的家乡不一样:“这里真有意思!这里的人,怪有意思的!”“这里的人,比我的家乡豪强,哎,也比我的家乡人软弱;这里的人,比我的家乡人好,哎,又比我的家乡人陌生!”外乡人通常注意到的是新奇与怪异,大多数本乡人对外乡人又充满情谊。他们喜欢客人,当然不是强盗和恶棍,尤其是本乡的姑娘们,对异乡人的感情更加浪漫,于是,复杂而又神奇的画面出现了。

《酒觞》,正是如此,一位画家睡过了山乡许多年轻妇人,而唯独对痴情于他的姑娘保持纯洁的友情。这里,就诞生了乡土文化中的“生命哲学”,表达了建立在爱情意义上的生命理想。异乡人了解异乡,必须生活下来,要以本乡人的身份去生活,尽管在本乡人那里,作家永远是异乡人,因为文化和时间的双重烙印,使异乡人独具特别的文化气质。从文学史寻根来看,王蒙虽与巴彦岱人亲密无间,但是,这并未改变他外乡人的特征,伊犁是他的第二故乡。知识青年充当了特殊的家乡人,他们以外乡人的生活方式,与本乡人生活在一起,本乡人也并不因为知识青年不遵守自己的风俗而愤怒,而是表示宽容和理解。异乡人在生活对比中,对本乡人充满羡慕和同情又是必然的。他们这些异乡人,怪模怪样地学着“原乡人”的方言,常博得会心的微笑。异乡人为“原乡人”带去了新的故事和文化,“原乡人”给异乡人创造了生活的真实故事,这不能不让你有所思有所感。由于“异乡人”的迁移,失落了固有的地域文化,必然感到愤怒和失落,难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去叙述在异乡的生活,强化那种痛苦。贾平凹深不以为然,他以为,这是精神隔阂,缺乏对农民的真正理解和同情。张承志对知青生活的态度,相当独特,他怀着赤诚到了草原,感到了草原人民的伟大。他自称“人民之子”,感激草原人民养育了他,并在那里接受草原母亲和哥哥。他是异乡人,以“原乡人”自居,所以,他的小说创作中,文化风俗韵律就少了一些隔膜,能够加深对草原和草原人民的深厚的认识。阿城的小说,是异乡人的眼光,许多作家,与异乡文化格格不入。知识青年返回都市上大学时,已装满了异乡的风土民情,他们背回了一大篓传奇故事,或者背回了异乡的风俗画和故事箧。生活造就了这么多特殊故事,本乡人和异乡人最终在情感上获得共鸣。

他们带着各自的体验和意念,展开他们的故事,用审美的语言,去描绘那荒山乐土。他们更深入地欣赏起自己的家乡文化,以鲜活的韵律奏出和音,这种风俗差异,造就了文学的独特,这一切,又植根于作家对家乡和异乡的审美经验。这种审美经验,又源于他们的生命意识和生命体验。

家乡与异乡的经验复活了,那遥远的时空图景,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有声有色的景,有滋有味的人,嬉笑怒骂,哭叫与唱歌,组成了迷人的生活旋律,或苦涩,或田园情调,这就是生活的自由价值呈现。我们必须正视这种生活的价值,并试图去改变这种生活,乡土小说的复兴和繁荣,其实,寄托了作家对家乡和异乡的感情。作家只有熟悉这片土地、这个故园,只有理解这群人,熟悉他们的生活,才会具有深入的价值体验意识与自由的生命情调。有了这种丰富的生活积淀,你就寻找到了真正的艺术形式,寻找到了真正的形式,你才能建构起原初的生活世界和独立的文学世界。

6.2.2文化习俗下的苦难生活画卷与文明的重负

凭着这种在家乡和异乡获得的审美体验和生命体验,作家便自由地展开了文学的想象,建构源于生活与想象的艺术世界与生活世界。这个世界,是作家审美反映和表现的结果,所以,文学总是以新的名字新的场景,表现和虚构那些熟悉的地方,用那些艺术世界的人物,替换熟悉的生活原型。一切皆通过艺术传达,进行了艺术想象和典型化处理;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了,艺术世界又强化了生活世界的真实。生活世界里人们无心反省的悲剧意识和喜剧意识以及生活的悲喜剧,被扩印放大了。正是通过这种悲剧故事和喜剧故事,我们学会了重新理解生活,学会正确评价生命存在的自由价值与信念。似乎悲剧比喜剧更多,作家对悲剧和喜剧的虚构,不是自然的展示,而是寄托着生命价值的象征性文化批判,增加了文艺创作的深度。我们不能一眼看穿这些风俗文学的深度文化背景,他们的深层文化意识,被一些浅层的文化风俗现象掩盖着,我们必须学会去发掘乡土生活的风俗价值与生命存在启示价值。

从生命存在价值的亲在性记忆上说,郑义的《老井》展示了陕北的文化风俗,带点神话色彩地写到陕北小村的老汉们打井的传奇故事,他们世世代代,皆为着这一“宏伟”目标奋斗。他们要生存,但没有人理会他们的生存,他们只能按照祖宗的传统观念组织家庭、生产劳动。“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靠自己”,山村老汉没有儿子,只好把孙旺泉招赘进门。沉重的家族观念和传宗接代意识,构成了这种奇特的风俗文化。黄土地上的人们仿佛没有生命的享受,只有生命的重轭,在特殊时代,更显得沉重突出。

只有背起节日的锣鼓,夹杂在欢庆的队伍中,才让人感受到一点生命的雄壮。作者所力图要表现的人伦和善良表现出来了,但是,作品所留给我们的深刻反思,绝不仅仅如此。这种风俗画面,是否应该成为黄土地上的最佳生存方式?回答,只能是否定的。悲喜剧比纯粹的悲剧,多了一些酸甜苦涩,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都这么苦难地生活。历史的时间似乎凝固住,生活好像一成不变的“死水微澜”。生活的悲剧性,教人们学会重新评价生活,创造生活。贾平凹与许多作家一样,试图表现新一代农民,从山沟到都市,又从都市回乡村的农民心态。山村的青年人到都市赚到了钱,学会了城市的生活方式,从本质上讲,仍是对古老文化的顺从。更深层的东西却没有变化,表面上的喜剧,其实,隐藏着更深的悲剧。“老井”简直是典型化的象征,浓缩了现实和历史的真实,为了反抗绝望的信念,维持专制社会的秩序,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老井》以喜剧的方式去表现悲剧,让人们从苦涩的画面感受中咀嚼着苦涩的果实,这正是作者对家乡的苦涩理解和体验。何时是这种日子的尽头,乡亲们不知道,读者无论如何是应该知道的!“招女婿进门”,这种特殊风俗,决定了女婿的特殊家庭地位和社会关系,要作为“本乡人”自豪地站立起来,是何等的艰难。

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本,重要的是,黄土地上的人们,如何才能从压抑、苦闷和贫穷中获得解放?在历史记忆中,黄土地上人们无钱娶亲,只能以拉边套的共婚方式打发着畸形人生。例如,李宽定的《妇道人家》写的贵州山乡风俗,这是作者所熟悉的家乡热土。他所要正视的,是透过那不合理的婚姻风俗,洞察婚姻背后妇女的巨大痛苦。未成年的小男孩,要娶成熟了的青年女性,婚礼之夜,妻子只得侍候小丈夫睡眠和穿衣。虽然那个机灵的小丈夫,能通过顽皮给风俗画面增添一些喜剧色彩,但是,儿子的媳妇属于父亲,父亲的媳妇属于爷爷,这是怎样颠倒了的关系!留给妇女的,则是无尽的屈辱和痛苦。“哭坟”一节,让人惊心动魄,李宽定在表现这种风俗画面时,最后给了新媳妇一条出路。这种情况,只是特例,因为媳妇没有公爹,如果有公爹活着,这种婚姻关系又该如何办呢?乡下女人的自由,能向谁吁求?怎么才能获得呢?无疑,又把沉重的悲剧问题留给了我们。陆双环的《双镯》,展示的则是福建沿海山区的文化风俗,关注的也是妇女的命运问题,这是作者对自己的家乡最沉重的回忆。陆双环多次谈到,自从上大学以后,闽南山区人民的沉重精神负担,始终压迫着他。

这里,女性所受限制更多,打扮必须罩头盖脸,结伴而行,根本没有与男人平等交往的机会。在深夜嫁到男方家,却对男人一无所知,或者知道男人的狡诈凶残和贪婪,只能以死相对抗。《寡妇村》里的三位姐妹,因为不能生育受到人们的嘲笑,走向大海自杀,这是精神的绝望。那对着山神祭祀的虔诚,那于山崖凸处相交的庄严,那八年不能正大光明走向夫家,那在大腿暗处所做的记号,记载了女性的沉重和屈辱。祖宗之命不可改,乡土之风不可移,断送了多少青春生命;女子在集市上爱上的男子,原来是她生活中的丈夫,她却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以剪刀相威胁拒绝了他。因封闭,因战乱造成了沉重的压迫。男人被抓走了,村子成为寡妇村,即使男人没有被抓走。这种文化风俗,所造就的不正是无数活寡妇吗?这种令人揪心的思考,因为风俗文学的表现方式,显得深刻而又庄严。她们以奇特的方式生活着,如果在风俗规定的怀孕时间之前或者之后生育,都将因不堪羞辱而死去。她们只能孤苦地以娘家作为生活据点,却又并不被理解和关怀。这是悲剧与喜剧的转换,更是文明与愚昧的激烈冲突。多少女人走上绝望之路,于是,凄凉揪心的故事在孤坟之上盘旋。这就是文化,这就是风俗。作者与其说是对这些风俗进行解释,不如说是对这些风俗进行批判。这种落后的文化意识,既具有典型性,又具有普遍性,表现归表现,一切又取决于政治变革,否则,只能无动于衷。为了表现出风俗批判的意义,作家只好把时间提前,提前到“清朝”、“民国”,甚至更远。割不断的历史,剪不断的情结,放心不下的后果,就是这么奇妙地作用于我们的文学,妇女命运成为这种批判的中心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