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敖快意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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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星火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火首,谁敢当前。(2)

在封杀的作业里,除了国民党“官方”外,“准官方”也是配合“官方”,有以自效的,其中最主要的是胡秋原。事源1962年,发生了一次中西文化论战。论战是由两篇文章引起的,一篇是胡适的《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一篇是李敖的《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胡秋原因为论战失败,迁怒到《文星》,乃转移阵地,自4月起,在《世界评论》上,展开暴跳如雷的攻击,攻击中涉及了居浩然和我,乃至拆穿他的许登源和洪成完。到了8月,在伦敦的居浩然不甘沉默,寄给《文星》一篇投书,《文星》于9月1日刊出,其中提到胡秋原当年参加“闽变”叛国的话;10月1日,我写《胡秋原的真面目》,站在现代史研究的立场,对“闽变”叛国,也做了一点研究。这下子胡秋原第二次生气了。他来了“三位一体”的控告——告萧孟能、居浩然、李敖诽谤!胡秋原这一举动,曾经引起舆论的非议。10月9日的《自立晚报》上,就发出这样的社论:“……涉讼公庭要赖法律来评断是非,我们更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法律或许可以裁决一胜诉一败诉,可是中西文化的论战,难道能凭法律裁判谁直谁曲,得出一个结论吗?”但是胡秋原既然坚持要诉诸法律,我就随他的便,那时我没有钱请律师,我就买了一些法律的书,自己先备战起来了。这时候,一个神秘的消息传出了,那就是居浩然的太太找到了胡秋原的太太,由太太级的出面,双方先行达成和解。这当然是一件令人不快的消息,那时我还不认识居浩然,我也没说什么。后来居浩然从伦敦回来,认识了我,坦白告诉我他怕老婆,老婆说要和,就只好和了。我说:“别什么老婆不老婆吧!你们湖北人就是没有种!文天祥说’时穷节乃见‘,你们湖北人是’时穷节先见‘,一件合作,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第一个浇凉水、扯后腿、背叛原则又出卖朋友的,一定就是你们湖北人。你们九头鸟总是teamwork中最先变节的,别怪老婆了吧!”居浩然听了,哈哈大笑,就默认了。居浩然以外,萧孟能受了亲朋的压力,也动摇过,不过,我的态度影响了他,我的态度是:要告由他去告,要和你们去和,我李敖是不怕告,也不要和的。我那时二十七岁,很年轻,也很坚定。我认为,我遭遇的,是“是非”问题,不是“人情”问题。在“是非”上,我没有错;在“人情”上,为了真理,我六亲尚且不认,何况非亲非故的胡秋原和非亲非故的萧孟能呢?我又认为:我出道写文章以来,就准备殉道,我绝对对我写的任何一个字负责任,并愿面对考验与审判、打击与监狱,我是不怕的。和事佬们都是萧家的朋友,他们包围了我,力劝我和,说不要道歉,只要声明所说不实,表示遗憾即可。我说不行,我所说的都是实的,也无憾可遗,不行,不和就是不和!就这样的,官司就打下去了。打到了1963年的秋天,法官张顺吉做了判决:李敖、萧孟能,罚钱;胡秋原,也罚钱,因为张顺吉说,告人诽谤的胡秋原也诽谤了他告的人。地院判决后,双方都上诉到高院,从此官司就拖了下来,从1963年起,一拖十一年,拖到1974年,其间所换法官的人数与出庭的次数,都举不胜举了。到了1974年的时候,我早已因叛乱的案子,被关到警备总部军法处了。国民党的法院配合警总,居然等警总先关我、审我后,才开了庭,法官是高院刑九庭的汪家声、吴纯、高廷彬,他们把国民党胡秋原的大量诽谤之言,一律改判无罪,有罪的只剩我和萧孟能了。1974年5月4日,我在景美军法看守所的押房里,收到这一判决,真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又好气又好笑,但在我内心深处,我感到一种求仁得仁的满足。十二年来,我为真理而战、为信仰而战、为抵抗国民党的打击而战,在这漫长的战斗中,虽然有青春的离去、有战友的离去、有人世的巨变和浮生的苍凉,但我一直坚定,毫不动摇。我觉得我是大丈夫,我为光明争取言论自由而面对黑暗法律审判,做了一个伟大的榜样。有趣的是,这一场官司引发了我的“好讼”性格,自此进出法院,前后长达三十六年,至今未已,其中胡秋原终在他案上被我打败,因为解严后,有些法官终能有点儿自主了、不看风色了,所以偶有胜面,聊以自嘲。胡秋原赔了我三十五万元,我分了一半给我的律师郭鑫生,一半自己痛痛快快地花了。一般人以为花儿子的钱最痛快,非也,花仇家的钱,才更痛快呢。

1963年9月25日,对我是一个大日子,这天由文星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传统下的独白》。出版后,我的风格与“一些浅人们”眼中的李敖风格,便从此确定,“游戏文章”与“专爱骂人”之谥便跟了我一辈子了,我也乐观此谥,老子就这样写了、这样骂了,又怎样?《传统下的独白》在市面上肆虐四年后被国民党伪政府查禁,禁后各种盗版蜂起,前后一二十年,愈禁愈流传,自非国民党伪政府始料所及。这书刚出版时,在“中国广播公司”主持节目的“中国小姐”刘秀嫂,特别约我做一次访问,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录音间。刘秀嫂长得甜甜的,身材瘦不露骨,纯属一流。在录音间时她的铅笔掉在地上了,我弯腰为她去捡,顺便亲近了她的小腿。虽然接近是短暂的,但是印象是永恒的,她的小腿修长而白皙,非常迷人。小腿如此,大腿更可想而知矣。这时报上盛传刘秀嫂、李敖恋爱的事,1964年10月3日《中华日报》上且有记者洪敬思的一篇《从绚丽归平淡——刘秀嫂弃虚荣》的报道,就“传说她跟李敖在闹恋爱”一点上,有段话说:“7月初在选举第四届’中国小姐‘会场,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她微微地笑了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有经将来发展来证明了。”事实上,这是“报派情人”。到了第二年2月25日,《中华日报》登记者刘一成的专访,刘秀嫂这回否认了,理由是“李敖没有追求过她”,这是真的。——我生平追过不少漂亮女人,却也有意使一些漂亮女人漏过去,幸或不幸,刘秀嫂是其中之一。

在文星时代,结识了不少人,其中最有趣的首推居浩然。我早在台大时,马宏祥就对我说:“居浩然的《十论》大可一看。我原以为这个淡江英专校长是个普通党国元老的纨绔子弟,其实不然。此公为文,极有创见,并且文笔清新可读。”经过这一介绍,我把《十论》读了一遍,深觉马宏祥的判断不错,从此对居浩然另眼相看。居浩然死后多年,我为他写过几篇文章,揭发国民党大员张建邦逼妈妈居瀛玖(居浩然姐姐)上吊、逼舅舅居浩然离职等内幕。居太太在澳洲看到,写信给我说:“甚为欣慰,感谢万分!你替浩然一次次地申冤,他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你这位朋友。”她同时有信给王小痴,说李敖先生“替浩然出了一口气,非常感谢”!最有意义的是:在《十论》绝版多年以后,我把这书出了新版,为居浩然跟我的因缘,用一本书做了周而复始的句点。

居浩然去澳洲前,说他做东惜别,出人意料的,地点竟在北投一家旅馆中。在座有吴申叔、何作歆、李子弋、萧孟能、周群、张继高(吴心柳)等,饭后忽然窜进两个女人,进门即脱,其中之一戴起假阳具,对另一女作势,随着两女易位,作势者人亦作势之,忽前忽后,令人眼花缭乱。我做个鬼脸,对张继高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继高大笑。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表演令人倒胃之至,自是居大少爷临别恶作剧也。

文星时代朋友中,张继高最健谈。文化论战时,他从香港写信给我,指出胡秋原文章不行,“一泻千里,尽见浑水”。他回台后不但相见,且做了邻居,常常深更半夜,从《中国时报》下班后到我家神聊。后来文星垮了,他趋向国民党高层,早无往还了。多年后我出狱,在路上碰到,他假意要请吃饭,我含糊过去,自此不复相见。萧孟能诬告我时,蒋芸在香港急电张继高,挽他出面调停,但他滑头闪躲,以致坐看萧孟能一误再误。后来他跟国民党高层日近,我看不惯,乃揭发他冒充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生的丑闻。我揭发后,他噤若寒蝉,直到死去。死后他的夫人张瑞芝被他的情妇翟瑞沥欺负,求援于我,我请龙云翔律师有以协助。张继高讲风度、讲谈吐,实为一高级骗子,但他只能骗严家淦、宋楚瑜、王惕吾、王效兰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碰到李敖,假玉碎矣。

文星时代朋友中,吴申叔是令人哀念的一位。吴申叔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党国元老”吴忠信。吴忠信早年的风光,显然在蒋介石之上,他在民国元年就做上首都警察总监,革命历史之悠久,更是先声夺人。肇和军舰起义,据邵元冲《肇和战役实纪》,司令长官是陈英士、参谋长是吴忠信,位在蒋介石之上,这就隐含了祸延自己和子孙的某种“原罪”。吴申叔在向我谈到他的“原罪”时候,如怨如诉,颇为感伤。他是学艺术的,在台湾拍了一部名《海浦春潮》的电影,这部影片,其实是一部主题上肯定“国民党德政”的影片,可是不晓得怎么回事,伪国防部总政治部就是不让他这部片子过关,他弄得一身都是债,困窘难言,在走投无路之时,他说他只有去拜托当时的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经国哥哥”(他是一直用这样的老称呼称蒋经国的),可是没有下文;他无奈,感到吴、蒋两家关系已经非比从前了,蒋经国也许不喜欢这一老称呼了,于是他自行知趣,改用晚一辈的身份,重新提出陈情,可是仍旧没有下文;他又想到,过去吴、蒋两家关系非比寻常,吴忠信手中,有不少蒋介石写的信件,也许这些信件物归原主,会邀得一点垂怜(事实上,过去周佛海的太太,就曾受周恩来点化,而交出这类手中的信件过,以换取周佛海一命)。于是他便把所有的信件都交出了。可是,还是没用,还是没有下文。吴申叔在向我叙述了这些感伤之事以后,最后说:“李敖兄,最令我不服气的一点是:没有我们吴家替他们打天下,哪有蒋家的天下!如今他们有了天下,却连场电影都不准我们拍,这算什么公道!”可见蒋家父子的凉薄,非局内人不知也!我初识申叔,是1964年1月14日,他请我在台北“喜临门”吃饭;最后一次见申叔,是1966年4月9日,他约我在他家吃饭。这次饭局中有熊式一、林文奎(熊式一学生)、洪锦丽(林文奎学生)、丁墨南、李湘芬、张继高、萧孟能。熊式一等对我颇称赞,但我因熊式一用英文写过《蒋介石传》,马屁十足,所以不喜欢他。京戏名角李湘芬说:“我小时候在老师梅兰芳家看到年轻时候的胡适,现在看到你,觉得你真像那时候的他!”林文奎将军是孙立人将军的参谋长,孙案发生,他饱受惊吓,精神状态遂渐有异,这时已是满口怪力乱神,申叔拜他为师,也就病中生幻,一发不可收拾。不久以后,申叔就闭户不见朋友,以至于死,前后不过一年多时间。这次最后的晚餐,如今回想起来,好像是申叔有意设下的惜别宴,席中申叔和王莫愁做主人,周到亲切,一如往常。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热情而有才华的朋友,就这样悲愤莫名地离开了!那天饭局时,林文奎一再说喜欢看我的文章,并拿出他的照片集给我看,我忽然看到Bonnie的家庭照片,Bonnie是我在台大最后喜欢的同班同学,毕业前夕我才发现她很迷人,可是太迟了。她是林文奎的干女儿。

在文星时还有许多中学生的读者,我知道的有陈晓林最优秀,直至今日犹为能文之士,并且是我好友。还有一位中学生读者,字写得歪七扭八,向我备致仰慕之忱,且由张菱舲转达此意,此人后来搞云门舞集,即林怀民。还有一位黄三(黄胜常),比我小十一岁,我在文星时候,他通过萧孟能夫人朱婉坚,与我结交。他的父亲是桂系要人黄雪邨,母亲是左宗棠曾孙女。这小朋友聪明过人,又多反骨,在成功中学,因与教官冲突,被开除。后来入世界新闻专科学校。一天上课时偷着帮我校书,被老师抓到,把书抢走,他向老师交涉,说可任凭处罚,但是书要还他,老师不肯,致起冲突,事闻于校长成舍我,成舍我裁决黄三应公开自打手心十下,以示悔过。黄三的亲友都劝他委曲求全,以免在台湾无书可读。他来找我,我说岂有此理,这哪里是办教育,这样羞辱青年学生,成什么话!乃写一信由黄三持交成舍我,大意是说:你成舍我当年为了在军阀统治下争取做人的自由,一何英勇;如今却如此迫害你的学生,岂不值得反省。黄三翌日赴校,他的父母以为他同意去打手心去了,叮咛千万照校长意思做,不期他却手持李敖之信,给了成舍我一次“教育”。成舍我看信后面露狞笑,说:“我们世新是个小庙,容不下你这大和尚,你还是走吧!”就这样地,黄三为了向不良教育抗争,又给开除了。后来他转赴美国了。黄三在台湾,是抗争国民党黑暗教育的先烈,也是抗争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伪君子成舍我黑暗教育的先烈。他年纪那么小,就那么有志气、有牺牲的勇气,真令人佩服。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揭发成舍我种种劣迹(包括逼女友打胎等),原因之一,就是替黄三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