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恐龙干杯
这家啤酒屋的装潢,在当年算是非常前卫新潮的。四层楼的旧公寓被改成洪荒世纪的洞穴,大小不等的恐龙骨骸藏匿于每一楼层的里里外外,冷不防地惊吓街上行人及买醉顾客。
那阵子台湾盛行啤酒屋,供应的小菜莫不是咸辣香酥的炒蚬子、炸小鱼、三杯鸡,愈吃愈渴,生啤酒愈灌愈多。在水泥丛林里求生的人们,紧张了一整天后总想放松。街灯初明,一拨拨的上班族不是在啤酒屋,就是在往啤酒屋的路上,而这一家正是各报社记者在截稿后最爱去的消夜所在。
1987年,台湾解除长达三十八年之久的戒严令,并于次年开放党禁、报禁。一时之间,企业家们纷纷集资办报,到处高薪挖角。在我工作室研习的学生,有一大半都被新旧报纸网罗而去,一蹴成为收入不赖、人人称羡的摄影记者。那阵子,我老是接到学生电话,邀我去那儿与他们同乐,我却多半推辞,时辰实在是太晚了!
没几年,新成立的五家报社关了四家。再过几年,原有的好几家老报社也都因媒体太多、广告严重流失而先后歇业,硬撑的两大报业集团也不得不苦思节流开源之策。我那些学生们一个个另谋出路,大伙儿在这家啤酒屋喝得兴起,与恐龙干杯的场面也不再。曾几何时,西方料理和日式涮涮锅林立台北街头,顾客们时兴细细地品味葡萄酒、威士忌,粗犷的恐龙也不知躲到谁家墙壁里了!
鸿源百货十二楼柏青哥
现在台湾已看不到柏青哥店了。这种从日本输入,用手按钮将小钢珠弹落洞口的游戏没半点技巧,人人呆坐在弹子台前,盯着机器替自己决定输赢,充其量只是启动开关的零件。也许正是这种全然空虚的状态,让生活压抑的日本人为之风靡。
柏青哥店传入台湾后,不但立即成为很多人逃避现实的场所,且渐渐成了赌博、闹事的是非之地。2003年,一位电玩大亨长期行贿检察官、警察的贪渎重案曝光后,有关当局大力取缔,包括柏青哥在内的电玩赌博店才在全省销声匿迹。
上午时分,这间柏青哥店的长排座位上只有寥寥几位玩家,生意并非清淡,而是还没开始。几位年轻人通宵达旦地在此已不知耗了多久,睡眼惺忪,身子却依然撑着,反射性地打个不停。没钱投了,还盯着别人机台上的弹珠跑,浑然不觉宝贵的时光和健康就在弹珠跳动的哐当声中流失。
翻出这张老照片,赫然发现拍摄地点是“鸿源百货十二楼”。“鸿源事件”是台湾史上最大的集团型经济犯罪案。该集团以投资公司名义成立鸿源机构,提供高利贷,在八年间以老鼠会方式非法吸集民间游资新台币近千亿元,最后倒债900余亿元,造成16万苦主,许多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
1990年1月10日,鸿源集团正是在自家百货公司、柏青哥店的同一层楼宣告停止出金。负责人沈长声辩称投资失败,于服刑四年后获得假释。近年来时有他出入酒店及高档餐厅的传言。
电影广告牌拼图
一块块正方形的电影广告牌,还没拼好图,认不出将上映的新片。每当看到戏院更换广告,我总会兴致勃勃,从小就是这样。
故乡的“农渔之家”是镇公所产业,长年租给一位有特殊关系的镇民经营戏院。镇上没人不知道这位老板,因为他日日、月月、年年都守在入口收票,一年365天只有除夕休息。当年,“农渔之家”在乡下人眼里可是大企业,家家户户尽管省吃俭用,却没少来此处报到。除了它,没别的娱乐场所了。
老板挺会精打细算,大小杂事由太太、儿子和自己包办,只请了一位售票小姐、一名放映师和一个画广告牌及海报的师傅。那位师傅是外地人,住哪儿不知道,可是画坊就在戏院侧门的廊道上。上午不演戏,侧门敞开,小孩们光着脚丫在座椅间玩捉迷藏,疯够了就蹲在五颜六色的颜料桶和油漆刷中间,看他画画,听他吹牛。
戏院就在家附近,父亲看我经常往那儿跑,有几回当真鼓励我:“你不是最爱画图吗?要是怕念书,去学画广告牌也不错,总比当木匠有出息,也不会那么累!”读小学的我,还差一点就去拜那位画匠为师了,直到有一天他哄我,帮我涂了个大花脸。回家一照镜子,我就再也不想去找他了。
不过,我还是爱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电影广告牌。只是后来人工贵,画师生意都被激光输出抢走了。拍下这张照片后,我再没看过取上吊下的电影广告牌拼图了。
台北的蜕变
天刚亮,地面仍暗着。上班族还没出门,外地学生已从火车站及公路局出闸,行色匆匆地登上天桥,到对面马路去换公交车。再过半个钟头,所有街道就会被车流及人潮塞得水泄不通。我特意择此时分,想捕捉城市苏醒的表情,放眼四周,却是乏善可陈。
那阵子,台北被一本国际旅游指南评为最丑的城市之一,官员大力反击,老百姓却闷闷不乐地默认。市内风景,往上看是错综盘绕的电线,往下看是成天挖了又补的马路,中间夹杂着横七竖八的店面招牌、乱贴在电线杆上的广告纸条。摊贩入侵各个巷弄,垃圾堵塞大小沟渠,每当下大雨便到处积水……专办移民的大小公司不少,朋友之间时有所闻,某某要去巴西搞农场,某某要到美国陪小孩上学,还有人咬牙苦干,赚了钱想换个如诗如画的环境过退休日子,却被投资移民公司骗个血本无归。
今早看报,偌大的版面登了一则市政府观光传播局的全版广告“台北,转身就是家”,刊头是由郊区山上俯瞰的台北盆地夜景,101大楼和豪宅云集的东区灯火闪熠。文章由一位走过一百多国、在全世界有九个家的旅游达人执笔。他眼中的台北,经过不断蜕变,已成为散发独特魅力、令出外之人思念的迷人城市。
还是台北好,返乡游子们这么说。从“最丑的城市”到“转身就是家”,一个适宜居住的城市,是多少人花二三十年才成就的,能不珍惜?
小天堂的早餐
今天,台湾的每个角落几乎都看得到便利商店,台北更是一条街上就有好几家。最近几年,这些24小时营业的商家还纷纷抢攻现磨冲泡咖啡的庞大商机,把专卖咖啡的世界知名连锁店生意抢去不少。街头巷尾,人手一杯咖啡,已成了普遍的都市风景。
以我的标准来看,这类咖啡都不能入口。很多食物我都可以凑合,咖啡却不能将就。除了找进口商挑选生鲜咖啡豆,我还研究出一个秘方,将四个产地的豆子按特定比例混合。在家最享受的时光之一,就是守在烘焙机旁闻香、观色、听音,再于关键时刻让色泽迷人的豆子落下,误差不能超过五秒。急速冷冻降温后,半磅的阮家咖啡于焉诞生。
台北有些咖啡迷还在小区设置研究室,里面意式、法式、日式的咖啡机、咖啡壶全有,一座大型烘豆机就是最吸睛的活广告。这就是台北的可爱之处,几乎各种各样品位挑剔的人,都可以在某个巷弄的某个小店找到在家的感觉。难怪有人比喻,台北是一座可为人人客制1、有各种小天堂的城市。
在事业最忙的二十多年前,我们几乎天天外食,早餐都是在咖啡店解决,边吃边看报。西式早点物美价廉,除了煎蛋、火腿、吐司,还有果汁、咖啡。那天太太专注于世界大事,店家侍者在旁擦拭玻璃的动作和声音一点也没让她分心,自在得就如同在家里一般。那时的台北还称不上美丽城市,但已有许多小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