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自己这样的焦躁心境,他也曾想过,是不是与自己修习的清静之道大相违背。只不过,每次反省之后,一看到乡间田野中庄稼零落的残迹,还有那平民门户里牛衣对泣的凄怆景象,他骨子里那股侠义劲儿便占到上风:“若能杀一人而活万人,即使大道无成又如何?”
只不过,虽然立誓诛杀民贼,但白世俊自那晚受了惊吓,就只敢躲在郁佳城中不出。而这郁佳城,守卫愈加森严,即使偶有飞鸟从上空飞过,也会被一箭射杀。甚至,渐渐民间还有传闻,说是有几个山民,去栖明山脉中砍柴,不小心离得郁佳城稍微近了,便立即被日夜巡逻的官兵给射杀。
听得坊间传闻渐起,那白世俊又做出种种倒行逆施之事,醒言便更加焦急。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按捺不住,就要采纳琼肜、雪宜的建议,准备直接硬闯,一齐杀进郁佳城去。正在这时,他忽听到一个消息:
郡太守白世俊,为重建避暑庄园,特开设“珍宝局”,向民间购买古董珍玩。原来,不知是天意,还是琼肜吹出的口风真起了作用,那晚偌大一个水云山庄,竟被大火烧成白地。于是,这位神志颓丧的贵族公子见风声渐息,行乐之心便渐起,准备要搜集民间珍玩宝物,重建水云山庄。当然,以这些天来这位白郡守的作为来看,这种冠冕堂皇的“珍宝局”,只不过是个搜刮民财的幌子而已。
听到这消息时,一直暗潜行迹的四海堂主,却似是若有所思。“珍宝局,珍宝局……”于是,大约两天后,郁平县那个连鬼影都不上门的新设衙门“珍宝局”,大门口忽然来了个满面尘灰、衣衫褴褛的少年乞丐。当这乞丐逡巡到珍宝局门口时,那位新任的珍宝局大使周昉,刚刚派出两队硬索富户珍藏的差役,现在正目送他们远去。
当周昉侧转身,正要回堂中时,便看到这个褴褛乞丐磨蹭而来。一见是个乞丐,顿时把这新任大使鼻子气歪:晦气!自己这珍宝局开张两天来,第一个主动上门的,却是个讨饭的乞丐!正当周昉大呼晦气,准备喝令手下将这乞丐赶走时,却忽然看到,这位满面烟尘之色的少年挨近之后,忽地朝他龇牙一笑,一脸神秘地低声说道:“周大人,今天我来,不为讨饭,只为一样祖传宝物要献给大人!”听他这么一说,周昉斜着眼睛看着他,正是满脸的不相信。见他无动于衷,那小乞丐也不介意,从怀中摸索一阵,便掏出个戒指,毕恭毕敬地呈给眼前大人。
见小乞丐还真掏出个宝货,周昉便小心翼翼地从那只布满油灰的掌心中拈过戒指,拿着它对着太阳细细观看:只见眼前这戒指,纯亮白银打造,造型古拙,中间镶一块方形黑玉,周围有两条银丝虬龙盘绕。“唔,瞧这打造式样,倒确实像个宝物。”珍宝局大使周昉,正是古董贩子出身,自然识货。正当他细心鉴赏时,又听眼前少年说道:
“周大人,这清心戒指是小的家传宝物。戴上它,能清神辟邪,益寿延年,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要不是小的几天没吃上饱饭,也不会拿这祖传宝贝来献……”听他这一番絮絮叨叨,周昉再留意去看这枚亮银蟠龙戒,果然发现那玉面之中隐隐蕴含一股清气,拿得稍微离身近些,便让人平心静气,觉着有说不出的清爽舒适。“果然是个宝物!”
见到这妙处,周昉终于认定,这手中戒指确是宝物无疑。这时候,他眼前这献宝乞丐还在唠叨:“……小的听别人说,太守大人他受了惊吓,就特地来献这宝贝。大人您就看在宝物面上,给我个好价钱……”听他这么一说,周昉忽似得了提醒,眼前一亮,醒悟道:“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乞丐说得对,那皇亲国戚白太守,这些天不正是心神不宁?若是我拿这戒指献过去,岂不是能大大得他欢心?说不定就此加官晋爵……”念及此处,这位因商人出身、久不得升迁的周大使,立时心热难熬。又见眼前这小乞丐还在嘀咕价钱事儿,他便一声冷笑,逼过去低低叱道:“好你个不法刁民,冒充乞丐,又骗得了谁?”被他这一声低喝,那少年乞丐顿时一阵惊惶。只不过,这慌张也只是转瞬即逝,便看到他忽然满脸嬉笑,也是压低声音,涎脸说道:“哎呀大人,您真是法眼如炬,什么都骗不了您!“其实,小的也只是有几个盗墓的朋友;这戒指,不瞒大人说,虽然是个宝物,却是那几个朋友从一个古墓中捡来的。我想大人您这会儿也不会计较……”“……”
听得机灵少年这坦白话儿,那识人甚明的周大使一阵沉吟。过得片刻,那个等他答话的少年却听得他突然大叫起来:
“哇呀呀你这厮着实可恶!”
听得他突然叫唤,那少年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正要设法开溜之时,却见眼前这胖乎乎的周大使高声叫道:
“好你这小无赖!这样小小戒指居然开口要我五十两纹银,还要加上我身上这条绸长袍!”
“呃……”忽见他满口谵语,褴褛少年正是莫名其妙。正在愣怔工夫,就见这位周昉周大人已飞奔回堂,从珍宝局堂中自己的钱匣内,取来一包银子递给少年;然后,竟真个动手脱起身上长袍来。
正不知所以时,少年却见这周大使逼到近前,恶狠狠低声威吓一声:“小子,让你拿着就拿着!”然后便将月白轻绸袍一股脑儿塞到少年手中。
见到他这样如若疯痴的举动,那献宝少年一时也不敢细究。等溜出几条街之后,他才想明白其中奥妙:
原来这小吏一番做作,无非只为二字:“媚上”。“哈!他这一番苦心,倒成全了我!”手里掂着沉甸甸的银袋,这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自然,这个先当乞丐后当盗墓贼的机灵少年,便是天下第一正教道门的堂主——
张醒言。而那枚戒指……当他再手牵琼肜之时,他那只原本戴着暗色冥戒的左手中指,现已是空空如也。于是,只不过一两天之后,那些与太守相熟的官员便通过各种渠道知道,白太守他,疯了。
这惊人消息,最初是从一位太守心腹下人那儿得来。据说,也不知怎的,白太守前天忽然就似白日遇鬼,满嘴疯话,两眼痴呆,然后就渐渐没了生气,便似三魂去了二魂,整日如同木雕泥塑,再也理不得政事。
听得这古怪事体,知情人中自然是议论纷纷。因为,那白世俊有诸多道人羽士保护,如何会轻易被鬼魇?这世间,哪还有这么强大的鬼灵!
说不定……这一切只不过是托词罢了。于是,联系到先前蝗灾,渐渐这郁林郡中各处便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暂不提州府中善后之事,再说醒言,现在他却正在一处山崖阴影中,接受一位两三丈高的巨灵恶神的诚恳道歉:“主人,抱歉,这次都怪老宵自作主张,下次一定不会!”
“下回,我一定会先跟主人打听清楚,到底要那人几成生、几成死。”
“呃……”
大约三天之后,正当醒言带着琼肜、雪宜在一片陌路烟尘中迤逦行到一处渡口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仿佛有人呼唤:
“张施主,请留步!”醒言闻声,回头一看,却见到有一个道人正从远处大步奔来。等他走到近前,醒言认出这道士,正是先前水云庄中与他一番交手的青云道人。明白前因后果后再见到这位青云道长,醒言便有些不好意思。正待他要开口道歉,却忽见青云道人稽首深深一揖,竟是对自己行了个大礼!等青云道人抬起头来,醒言便见到他正一脸敬佩地向自己说道:“张施主,刚才是贫道替郁林郡合郡百姓谢你!”听得此言,醒言立知他所指何事。一揖回礼,谦逊两声,他便轻声赞道:“前辈您,真是法眼如炬!”
这一回,他可是真心相赞。听他称赞,那青云道人连连逊谢,然后便对这少年诚恳说道:“施主您法力高强,贫道望尘莫及。只不过,有一事我前思后想,还是觉得要说给您听。”
“……前辈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直说,晚辈自当洗耳恭听!”“好!”
见眼前少年谦逊有礼,出身正道的青云道人微微点头,然后便说出一番肺腑之言:“依贫道看来,施主您虽然法力高强,但似乎是走了些旁门。虽然这世上,有些修道之途,比如妖道、鬼道,见效更著;但从长远来看,这些道途总是后患无穷!”说到此处,瞧了瞧少年指间那枚微微流露丝丝鬼气的戒指,青云道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册,双手递给醒言,诚声说道:“这是贫道修道时,蒙一位上清宫弟子厚情,赠得小道这本上清正法。贫道这几十年来求玄问道,能有些小小成就,实得这上清正法助益良多。”“现在,我便将它转赠于你,希望能助你化去鬼戾之气,早日得证大道!”说罢,青云道人便将这卷经书,递到眼前这位存心良善的少年手中。等醒言接过这卷薄薄的经册,前后一阵迅速翻动,却发现,这本青云道人郑重相赠的经册,正是一本《上清经》。只不过,这位四海堂主没露出丝毫诧异之色。
将这册《上清经》郑重收入怀中,他便朝眼前这位心意拳拳的青云前辈深深一揖。
然后,便目送他离开河堤飘然而去,渐渐消失在葱茏如烟的草路烟尘之中。正是:
读经不解观新册,
相忘未必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