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死得生，梦生得死。我想自己或许是，得生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黑色的神灵置进了另一出幻相中，但我已不在乎。
夹着树杆熟门熟路地滑下树去，粗糙的树皮隔着裙布刮擦着肉，郁钝的痛楚带有一种伪装的真实感。
顾宝石一如既往迎过来并献上手中的天牛。我牵高棉线让它绕着手指飞甩出一圈又一圈。
明天就要开学了，何其美妙。
将之前炎火屠戮的记忆远远抛开，就像扔掉一条已经被神灵封印的毒蛇，我立即试图心无芥蒂地嬉闹，追逐起顾宝石，要把手里颤着长须的天牛塞入他的后颈。
让一切恢复正轨，回到十六年生命里的任意一个开学季。
天高气爽的初秋午后，顾宝石会来向我道别，而双亲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后，提上我的行李，赶在下午四点前送我到村外的车站，等待去镇上的最后一班私营中巴。然后我在镇上转车，颠簸好半天的路，在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就回到朝气蓬勃，栽满梧桐树的市级高中，暂时抛却抚娘村的腥腐阴郁，奔向我极其渴求的现代文明，就像从阴湿的地底里钻出，努力投奔新鲜雨露的地蜣幼虫。
“娆囡，走喽，车要来了！”
我看到我爸，那个懦弱善良的抚娘村老山农，手里拎着我沉重的书包，微驼的背上系一只塞得无比皮实的布袋，他站在家门前朝我挥了挥臂。而我妈正揪着系在腰腹的围裙，眯起眼看向枣树下吵吵闹闹的娃，脸上挂着木然的笑。
我停止嬉闹，安静地与她俩俩相望，像看一幅无比熟悉却被涂改过一两笔的风景画。任顾宝石扯住我的手晃了又晃，听见他喃喃地在喊：姐，今晚不要走，好不好啦好不好？明天我陪你开学，还帮你包新书皮。
自从我需要出村上学后，每到开学的前一天，他都这样跟我说。也是每年，我爸妈都是这样地送我出村，走向他们期盼的我的未来。
我再次抬头窥天，云蒸霞蔚日丽风和，没有任何魑魅魍魉临世的迹向。
我紧紧地抿着唇，甚至怕自己一记呼吸或惊喘，扰破这场神灵施舍的反转。
“走喽，娆囡，别耽搁了车。”我爸又远远吼出一嗓子，他已拐向出村的路。书包在弯曲的臂中晃悠晃悠的，像要随时跌散在地。
我甩开顾宝石的手，迈开双腿快活地朝他奔去，一边向倚靠院门的农妇使劲地摇手，算作告别。
她恬淡清明的右眼注视着我，而灰暗的左眼依旧被密实地遮盖在侧发下，是她不能被窥破的秘密。
背后传来顾宝石吸溜着鼻涕的哭腔，他呆滞地伫站在枣树下，手里攥着白棉线，吊一只不再动弹的天牛，撕心裂肺地喊：姐，姐，不要走啊。
如常复如常，就像从一场淋漓的噩梦中醒来，天光明媚将梦里的所有阴霾暴晒风干，拂去了那层黏糊不清的血腥霉花层，还来人生原本清晰简单的脉络。
我追向我爸的背影，轻飘飘地奔跑在村道上。顾村长和数十个村民扛着镐踱步在河堤的渠沟沿上，他们笑着朝我爸摆摆手。
“罗老大，送咱们的才女去学校了啊？！”
我爸扬手挥了又挥，呵呵地憨笑，将已滑向腕部的书包带拽向手臂弯。
我止住脚步，悚然看到一只只圆滚滚拖垂着长发的白色头骨挂在山农们散慢迈动着的大腿旁，晃荡出一道道柔美飘逸的弧。
“娆囡，要快点喽，车子不等人的！”我爸又喊，阳光把他微驼的身影拖成一缕扭曲的影，磕磕碰碰地抵在路基石上。
我站在原地，神思恍惚，呼喊像来自一条宏旷大河的另端，飘忽忽地随风颤晕了尾音。
一辆亮橙色的中巴车正慢吞吞地从村道外的水泥路上驶来，肮脏的车窗后“终：抚瑶镇西站”的红漆指示牌鲜明夺目地悬挂在那里，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车停在我爸跟前，哗啦开了前门。
“娆囡，快点，别让车等！”我爸将身上的布袋扔进了车，又转头焦急地招呼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飞奔过去，取过他手里的书包就要跨上车，却怔愣住了。
一个青衫黑发的年轻男子翘腿挡在车门前，双臂抱胸，墨般的瞳平静地穿透我，睇向我们身后的抚娘村。车内包括驾驶座上都空无一人，地板上躺着我的行李包。
“司机，我要去抚瑶镇西的车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献祭般虔诚地举到他手边。
男子无故地笑开，修长的颈脖下有条光泽柔润的银链随着起伏的胸肌，水般涟涟。
“决定了？”他平淡地问，声音像天顶轰下的闷雷，没有力道的隆隆。
我拼了命地点头，回头看自己身后，老山农见陌生者就会绽开一抹讨好的痴笑，城里人称之为农民式的憨。
“是，去抚瑶镇西，五块钱。”他跟着连连点头。
青衫男点头，接过纸币，收回了架在门沿上的腿，让开一条上车的缝隙。我挨着他擦身而过，拎起躺在地上的包，猛然回过头去看窗外，天光明媚渐褪，橙黄的光幕铺天漫地从天际倾泻而下，寂静地充斥在眼眶内，像层拢到头顶的厚棉胎，窒息苦闷地压过来。
车门哗地关闭，无声无息地启动，缓缓地滑行在这场乍地而起的光幕里。没有人在驾驶，青衫男子依旧站在车门前，只是静静地站着或正瞧着什么。
我抱着自己的书包缩在车座上，低声嘀咕：还没给车票。
他转头面向我，古怪地笑开，白牙莹亮似雪砌：“罗娆，你的世界若不需要神灵，我为这般模样可好？”
我搂紧怀里的包瞪住他，喃喃的，像念一段破咒的经：还没给车票，我要去抚瑶镇。我要去抚瑶镇西的车站。
他淡笑，眯眼瞧我半晌。
“驶过这阴阳途，人或人鬼或鬼，浴血骨塑魂一世两殊途，可要选好了。”
见我不再吭声，他抬臂扬手一挥，天色蓦的亮堂，光线针雨般袭来，我又将双眼紧紧闭合。
“抚瑶镇西，终点站下车！全部下车！”
稍许，耳边炸响起熟到腻耳的报站声。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普通的中巴车上，跟每学期都要乘坐往返于抚娘村的并无异样。车上攘攘挤满了各式各样散发着体味的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人，他们一听到报站车停就如听到指挥信号的工蚁，背起行囊顺着秩序往已经敞开的车门口流动。
万分普通和熟悉的场景，每年都要来回经历好几遍，本是车上的一场瞌睡惊起，或许只是做了几场离奇的梦。
而这辆不知何处开出的车，竟然真的到了站。
汽油柴油机械橡胶融合着各种永远无法区分出来源的气味，随暑气在兵荒马乱的车站上汹涌翻滚，相比起抚娘村那股子捉摸不定的腥腐甜香，实在得像刚出笼的包子，热腾腾地泼洒出一股子人间该有的气息。
我搂着书包背负浓重的行李，下了车即被这些气息凶狠的袭击，让我真正意识到已经离开了那一幅幅缥缈的幻相，或者亦真亦幻的抚娘村，包括还有那个青衣黑发的年轻男子。
我想他搞错了，我的世界需要不需要神灵，跟他为哪般模样并无关系。
我杵在肮脏的车站里，等待载向下一段归校路途的车次。地面上散跌各种垃圾纸屑，脚下随时能踩碾到一些令人反胃的黏湿，它们可能来自食物或排泄物及呕吐物，也可能来自一些正候着的机缘。
一张印刷粗劣的地摊小报飘跌至脚边，它挟着瓜子皮跌跌撞撞地飘过来，然后直白地把一组标题摊在我无意投向它的关注范围内。
“封闭山村祖祭时遭受神奇雷火，传言千年恶咒相缠。”
我踩住这张报纸，蹲下身去低头细看，从这篇毫无严谨可言的时事报道上捉出不起眼的“抚瑶山区抚娘村”等字样。再看日期，十四天前。
我看了一会儿后站起身，在这座不大的车站里到处搜找地上的各种废报纸，只寻到四篇报道。
“抚谣山区山火惨事，据称全村86口人全殁。”
“抚娘村遭遇神秘火灾，尚无村民生还消息。”
“抚娘村火灾后继进展，市调查小组今天进村寻因。”
“封闭山村惨烈火灾，调查称或因多处雷击造成。”
我紧捏住这些沾着排～泄物或呕吐物，或茶水渍皮鞋印的报纸，怔怔不知所措。
等的车开过来了，嘀嘀地按着喇叭，去市里的大巴车都会有着硕大敞亮的车窗，明净光洁。
车稳稳地停在站牌下，它面前的大玻璃车窗上显现一群陌生的人影，站在队伍最前头有一个长发垂肩身穿涤纶校服的高中生女孩，半抱半搂着一只沉重的书包，肩上还挂着一满当当的包袱。
她宽额秀鼻细眉薄唇，双眼怒睁活像白日见鬼。
车窗映出的这个女娃应是我，却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