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所有与我亲密的人都在叫我做一件事:跑路。
然而此时,我只想躺在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醒时说不定一切如常,连记忆都成梦境见阳光就消散。失血和一夜无眠使我妈形容枯槁,她沉沉地闭着眼,双臂还紧箍着我,可能根本没有听见顾宝石细尖微弱的叫声。
顾宝石见我不动弹,双脚蹬墙撑在窗台上,腾出手来使劲抠窗玻璃,吱啦吱啦地要将耳膜刺穿。他见我还不动,立即扯大了嗓子:“姐、姐、要来不及了,他、们带着火,真的、有火!有火啊!”
听见个火字,我妈一个激楞瞪大眼弹跳起身,还把我从怀里拽起来。她一时情急,没有顾得手里本还捏着个罐子,它从红绸巾内滑落,又一次骨碌碌地在地板上哐哐当当地滚行,磕磕碰碰好几圈就是没碎,甚至连盖子都没松开。稍作停顿,它照旧开始咣咣咣地震,这种前兆让我想起先前那恐怖的一幕,吓得直接跳起来想去捡,却被我妈一把拖到身后。
她立即拾起散落在地的那块红绸巾,三步两步扑向罐子,又把它兜底包住个密不透风,终于清静。
我妈将脚一抬把罐子踢入床下,然后回过头看着我,艰难地挤出几个音:你要走,从后门。
可我真的不想走,至少不能以落荒而逃的方式离开抚娘村,离开这个仅有的栖身之所。我既极度地害怕着,又浑身充盈着一股无法甘休的勇气。
“石头,他们是谁,”我转头冲顾宝石叫嚷,“他们到底是谁?!”
顾宝石已经不再看向我们,兀自扭头瞪视自己身后,那里有院门有围墙,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墙外光景。他又面朝我凝望,抿紧嘴一声不吭了。
我想冲到窗外抓住顾宝石,他却在我行动之前就松开撑在窗台上的手臂,“卟嗵”一声落地后就跑,迈着小短腿穿过院门就不见。
我无法去追他,嘴被牢牢捂住,我妈紧攥着我的手直往后门方向拖。路过她和我爸的卧房时,又将我拖进门去。天还未有亮透,屋内依旧昏暗,床上有人正盖着一床薄被直挺挺地躺着,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平时能穿透三面墙的呼噜声。
“爸..爸?”
我顿时心慌得溃不成军,话问得都不敢带个不祥的词。
知女莫如母,我妈尤其明白,抬手点点桌。桌上有一紫砂油皮茶壶,那是爷爷的遗物,我爸整天把它叼在嘴边吸茶。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在今晚要药翻我爸,没让他和我们共同面对这脱离常轨的一切,但我相信我妈定是有原因的,她爱我又尊敬我爸,她对我们做的所有事必定不会出于恶意。
我妈没管我呆在原地琢磨些什么,她放开我后就疾疾地步到衣柜下慌里慌张地翻腾,可能觉得翻找的速度太慢,又使着劲拉出三只抽屉,哗啦一下把零里零碎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板上,翻着翻着又突然停止手头的活,瞄了眼我的腹下,又急忙立起身来在衣柜里翻出一包东西丢给我,指了指还洞开着的门。
这才觉得两腿间依旧湿腻腻的,我连忙接过那包东西往自己房间跑。
等到把全身擦净收拾妥当,鼻腔内又不合时宜地掺进一种新鲜的气味。油焦香,是从屋外传进来的,顺着晨风悄然地弥漫。
意料到什么,我这才万分地惊恐起来,“妈、妈、妈”地狂叫着连滚带跑地冲到她的房间,她已经收拾好满满当当的一个包袱,看到我就直接扔过来,手一指后门的方向。
“走!”
“不!”我哭着直摇头,捧着的包袱感觉重过千斤,实在承受不住。我有个预感,这一出门,一家人再相见时可能会完全不同。至于会怎么样的不同法,却一时说不上来,满脑子都是血光之灾濒临的不详预感。
我妈却不管,过来动手把包袱系到我腰上,然后拖住我的臂直往后门死拽,力气突然大得不像一个一米五出头的娇小女人所能发挥出的,扯得我的关节几乎要脱臼。
她脸色铁青,从喉里使劲地呕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话来。
但意思只一样--“走,别回头”!
我被强行推出后门,犹犹疑疑的脚步没跟上她拼尽的力道,跌跌撞撞地被绊倒在门槛上。
我妈一把提起我直直奔走数十米后终于停下,面对后山苍茫晨雾沉吟几秒,突然将两根手指伸进自己嘴死命地一咬,鲜血卟卟直涌。
我不敢吱声,也看不懂她的举动。一夜之后,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找回了她出自某个神秘异域的真实性情,面目不再木然和呆滞。那或许本就是她搅人耳目的伪装,而真正的她果断而冷静,还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她翘着流血的手指头靠近我,带着一股奇特的异香。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气味,血无血腥却带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草香,像醇厚果味像丹参熟透更像一种摄人心魂的妖异魔气。
我不受控制地抽着鼻翼闻,盯紧那几滴正顺着指头流淌的血,恨不得上去舔几口。
我妈当然没把自己的血送进我的嘴巴,她却拿那两根手指直直地戳向我的眼!
我傻不愣登地看着指头接近,直至碰触到双瞳,才痛得惨嘶。我妈却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捂住我的嘴,一边用身体和双腿压制住被激痛刺激得手脚乱舞的我,戳进眼的手指没有丝毫心软地在我的双眼里抹了好几下。
等到她放开我时,我已经痛得失去理智,蒙着双眼在地上嘶吼翻滚。
我妈紧紧地按住我,我听到她心疼的抽泣但无法再看见,眼前一片混沌的血红色还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茫,被痛苦逼出的泪炽热地冲刷着眼珠,痛痒酸涩五味俱全,难受得我只想把它们都挖出来。
怎么也想不通我妈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弄瞎我,这到底为什么?!
正要发问,家前门被人踢开的巨响清晰地传来,伴着呛鼻的油烟气。
“家里有人吗?”
“罗家婶子?”
“罗老大,在家吗?”
屋前一声声斯文的中年男音传来,带着如常的客气和爽朗,全村人都对此都会非常熟悉。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顾宝石的爸,抚娘村最高权威者,顾村长。说实话,若在平日里我听见这声音绝不会有任何惧意,相反还会喜欢得很。顾村长看我的目光总充满着温和的赞许。
他在很多村人面前从不吝啬地一再表扬我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将来会是抚娘村最大的骄傲。他奖给我过大把的红包,给我嘴里塞过香喷喷的山楂糖,而此时他会给我带来什么?
本是温柔的呼唤,现在听来却像夜半鬼鸣,令人不寒而栗。
我竟忘了眼里的痛楚,跟着我妈一样愣愣都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我妈忡怔了几秒后反应过来,她拖起我疯似地往后山的方向跑。我目不能见,只能感觉基本的朝向,而眼睛还在因异物的刺激哗哗地流泪,怎么也止不住。
“娆囡,此、气提、偶花。”妈吃力地拖着我奔跑,喘得像盛炎下耕种的牛,更可悲的是她使用过度的嗓子跑调严重,以至接下来拼了老命挤出的好几句话,我基本没怎么听懂。
我只能庆幸自己的双眼在泪干后开始恢复视力,血红的眼膜里慢慢在透现幽蓝的光亮,并越来越强,把脚下正疾奔着这条路给清楚地映显出来。
路上有着熟悉的拦草蓠结法,这应该是上北山的捷径,我爸每年通过这条不为人知的小山路去祭拜爷爷。想来这路本是没有的,是他十几年来为了方便去扫墓而硬僻出来的。
路狭小而陡险,脚不断磕上路中碎石,痛得我边走边恍惚。
向前奔走了好长一段路,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怪异。本是青山翠木沐浴晨光的日常风景,却浓重地挥发着一层幽蓝近紫的微光,整个天地浸淫其中,像沉入了无垠的极深海域。
眼睛坏了吗?我惊慌失措地抬起没有被拽住的左手,往眼上抹了又抹但并无好转。
不由抬头看天,却立即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仰面倒地。
我妈先前说起她第一次看到抚娘村的恐怖情景,真真切切地在眼前呈现了。
灰黑斑驳的云堆里,密密匝匝地插满一个个头朝地面倒吊着的死尸,它们被陈旧的尸衣紧裹像一根根细长的香炷,长长的头发像炷顶燃飘着的烟雾,随风轻晃,翻涌成壮波澜壮阔的黑海。腥臭的腐血正顺着这些飘来荡去的发波不断滴落,因此整个天地间正绵绵地下着黑色细雨,无边无际不休不止。
我仰头瞪着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鬼魅新世界,惊骇得连尖叫都全部卡堵在喉间。
我妈想是明白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她也停下脚步,撩开挡在脸左侧的头发,用那一只银灰色的灵瞳,向上直直地望去。
而对如此异相,她依旧一脸淡漠。我难以想像十几年来,她独自一人每天面对这样的抚娘村,这样炼狱般的天地万物。
眼见为虚?抑或为实?生平第一次,我深切地悟明什么叫“眼见即世界”。
平日里抚娘村熟悉的葱绿山色衬映木门草蓠的优美外皮,在脑中被彻底颠覆,而眼前这幅称之为十八层阿鼻地狱也不为过的修罗场景,焚烧着所有记忆细胞,将之深深烙印。
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被施法的眼虚幻出的抚娘村?我的感知完全混乱,而嗅觉几乎被屠尽,随着那腥腐浊臭的尸血黑雨绵绵不断地冲刷,逐渐丧失对其他气味的接纳。
或者这里除了尸臭,本就没有其他气味?
这里的天空不见太阳,光线似乎被恒定在晨光或夕下之时,将明不明欲暗不暗,充盈着不见天日的阴冷和萧索。
“妈……这是真的吗?这是抚娘村?”
梦呓般的,我缓慢而机械地展开双臂,仰面感受着漫天无尽的尸血冷雨,冰凉而黏腻,它们沾落在身上却立即消隐,不留痕迹。因此我们的衣裳虽被汗湿透,却依旧洁净无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