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印百无聊赖地伏在桌上,眼睛望着门口的阳光发呆。膝上忽然一暖,是猫身的陌途跳了上来,窝成一团儿,看样子准备在她腿上打个盹儿。
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手指触到皮毛下一道微凸的伤疤。他的这道伤口只愈合就足足花了两年时间,直到去年背部才生出新毛发遮住疤痕。愈合速度之缓慢令她深感诧异,隐约猜出这伤来得不平凡,可不管怎么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手摸到他的前爪,手指搭在脉上。虽然他的脉象与人大不相同,但在这几年的摸索之下,她早就掌握了他的脉搏规律。脉象中,仍是透着五脏中深隐的内伤。
他什么时候才会彻底好起来啊。
陌途爪子一翻,从她手指中脱离出来,爪心软软的肉垫按在她的手背上。
她常常摸他的腕脉,让他觉得有些烦。
“陌途。”她说,“生意越来越冷清了,附近都没有妖怪了。”
他继续打着盹儿,鼻子里应付地咕噜了一声。
“也许该换个地方打江山了。”
他又咕噜了一声。
“我觉得焦州……”
“不行。”他忽地抬起了头,金眸凉凉地盯着她。
“为什么?如今我长大了,相貌与小时候不同了,就算是过去见过我的人也认不出来。去焦州我们也可以像这样做捉妖的生意,顺便寻找仇人的线索。”
“我说不行就不行。”
“这样耗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查出仇人,找到所谓的我家丢失的稀世珍宝去换回羽涅呢?五年了,他都六岁了,也不知他在舍三爷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陌途“扑”地跳到了地上,冷冷丢下一句:“那不关我的事。”
青印“呼”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哗啦”一声响。她的双手紧紧攥起,声音有些颤抖:“陌途,你一再阻止我回焦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啊!”
陌途不说话,径直走了,青印跌坐回椅中,忍不住泪湿眼眶。
夜深。青印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攀上了玉兰树,坐在枝丫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发呆。身侧大朵的玉兰花沉甸甸开着,清香沁人。枝叶间冒出一个白影儿,是树妖玉兰,飘到她身边坐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青印看了看她,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玉兰报以一笑。
青印收回手,心中又生出那个始终不解的疑惑。她去“捉妖”时,小妖们也对她退避三舍,如若发生接触,甚至是靠得近一些,就会被看不见的火焰灼伤,可玉兰与她身体接触时一切如常。再往前想,她作为香貂的小丫鬟在身边伺候时,也曾多次有过接触,也不曾有什么异样……
“玉兰,别的小妖接近我都会被烧伤,你不怕我吗?”
“怕啊,所以我不敢惹你。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乖乖做你们的丫鬟?”玉兰的一对玉足赤着,在夜晚如水的空气中轻轻摇晃。
青印忍不住一笑:“你这丫鬟,有时候像祖宗好吗?玉兰,你觉得我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妖。”
“你看我爬树的样子,跟平常人不一样哎,不挺像妖精的吗?”
“妖精能辨识同类,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身无妖气,上树时身轻如鸿羽,却又不能飞腾,像仙又不是仙。”玉兰想了想,说,“他一定知道,你去问他啊。”跟着伸手指了指屋顶。
陌途正端坐在屋顶上注视着远方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发呆,这边两个女人嘀嘀咕咕甚至指手画脚,它的耳梢都不曾动一下,像是根本不屑听她们的谈话。
三
青印望了一眼猫的背影,垂下睫,没有接话。玉兰也看出他是知道的,可他不想说,问也无用。
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他呢?第一次见面时,你称他为天神。就是说你知道他的身份喽?”
“我从未离开过这块地皮,见识浅薄,哪看得透他的真实身份。称他为天神,只是当时怕他吃了我,拍马屁的尊称啦。”
“……”青印一阵无语,“那玉兰,你是什么时候修炼成妖的?”
“很久了啊。”
“你有多少岁了?”
“一千多岁了吧。我是千年玉兰古树修成的树妖,而我们这类生根的花草树木的精怪的修行之路,比那些飞禽走兽更加艰难漫长。我们本身扎根的地方需有万般巧合利于汲取天地精华的地势、风水,遇到那一刹那间灵窃开启的机缘,再加上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有可能修成精怪。即使修出了元神和人形,初成人形的数百年间,也不能离开树身的十丈之外。树妖的漫长岁月,只能浸在一圈圈密密的年轮里。”
“好漫长啊……”
“是啊。我还记得这庭院的第一任主人是个书生,他每日里或是寒窗苦读,或是吟诗作画。后来书生考取了功名,将庭院转手,后来的人家邋遢的生活习惯使庭院中环境变得脏乱差,我难以忍受,于是幻出人形,装成女鬼,吓跑了那家人。庭院再度转手,主人却一届不如一届……”
玉兰遂认定了世上干净的人儿只有那书生一个,于是新屋主来一个吓跑一个,鬼屋的名声传扬开去,再也没有人敢居住,已是弃置许多年了,直到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就是你们喽。”玉兰说到这里,颇有些沮丧。
“你对我们很失望啊。”
“我对所有人都绝望了好吗!再没有像书生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了。你可知道他的相貌有多俊秀吗?他在我的枝叶下诵诗吟对时的风姿神韵,让路过的风都静悄了。”
月光下,玉兰抿嘴而笑,眼中蓄了月华,美得如仙子一般。
青印愣了愣,半晌,认真道:“玉兰,你喜欢那书生啊?”
玉兰一愣:“是吗?”
“是啊,你喜欢上他了。”青印见她发呆,也不去打扰她,而是瞥了一眼屋顶上固执蹲坐着的黑猫,轻叹一声,想要滑下树去。眼角忽然瞥到夜空中闪过一层隐隐莹光,若星辰碎成粉末,在天际扬洒一般。定睛看去时,那莹光一闪即逝,仿佛是幻觉一般。
转头向屋顶看去,她见陌途也在注视着莹光出现的地方,暗夜中金眸沉冷。她想问问它那是什么,它却明显不想理她,便把话咽了回去。
陌途盯着夜空看了一阵,突然起身,沿着屋脊消失在月色中。她心中尤其郁闷起来,忍不住泛起一层薄泪。转眼望向家乡的方向,眼中泪光滤去,忽然闪过坚定的神情。
溜下树,回到房中,她从箱子底下找出一只小盒子,打开,两枚碧绿柳叶儿静静躺在红色丝绒上,叶脉若缕缕金丝莹莹闪光。
云端柳叶不愧是仙界之物,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鲜亮得跟刚从柳枝儿上掐下来的一般。
拿着柳叶来到院子里,她把它们垫到鞋子下,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脚底就像踩了风火轮一般向前冲去,“砰”地撞在了玉兰树上,撞得整棵树都抖了一下。
“青印,你干吗踹我?”树顶传来玉兰的询问。
“没事,没事,我不是故意的。”她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眼泪汪汪地回答。
试过一次,有了些分寸,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攀到墙头上,面朝焦州府的方向站着。运一运气,猛地向前一冲,整个人箭一般射了出去,速度之急,慌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树顶的玉兰听到动静,回头张望:“青印,怎么了?青印……”
可是,哪里还有青印的踪影。
伴随着一路狂叫,青印以翻滚和旋转的疯狂姿势前进。云端柳叶果然是好物,赋予脚步特异的神速,每一步的迈出都是低空地飞速滑行。刚开始时不得其法,数次撞到屋角和树枝上,跌了无数跟头后才勉强找到了平衡。
总算是适应了这种飞一般的速度。风在耳边呼啸,夜色中的景物一闪而过。在这个过程中,又发现速度是可掌控的,可以随意加速放慢。
而赶到焦州府时,已是运用自如。
京城到焦州府,之前坐马车都要赶七八天的路程,凌晨时分,青印居然就望见了熟悉的城郭。眼看着城墙就在前方,她并没有减速,略一抬腿虚空跨了一步,身体斜斜飞起,居然就直接走过城墙,整个人投入到暗夜笼罩中的城池里。
城楼上站岗的士兵似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掠过,抬头望天,却并没看到什么,于是只好摇头作罢。
一路寻着记忆找回家,只是那沉重的大门紧闭,门上铜环已是绿锈斑斑。她在门前阶下站了一会儿,绕到一侧围墙边,轻盈攀墙而入,落入院中。
荒凉寂静的深宅大院,目光所及之处,深草萋萋。被鲜血浸透的土壤已散尽了血腥气,却让草木生得格外茂盛,暗夜中,尤显阴森。
看样子,自灭门案发生之后,周家大院虽是空着,但再没有人来居住过。是啊,任谁走进来,都会觉得每一步会踩到遇害者的血迹,空气中似飘荡着不散的冤魂,谁敢进来居住?
青印站在落脚,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院,只觉得心口瞬间绞痛起来。
腿似有千斤重般,挪不开脚步。
站了一会儿,缓了一缓,这才慢慢向前走。
暗夜荒园,鬼宅凶地,少女纤细的身影孤单穿过昔日的故园,笑语永寂,温情不再,只余这凄凉无比的一幕。
她不敢去看昔日里与娘亲同住的屋子——娘亲就是在那里遇难的。于是径直去往父亲周亦书的书房,在她的记忆中,整个大宅院,除了祖宗祠堂,书房是唯一严禁出入的地方。
周父对她十分宠溺,饶是如此,也从不让她进到书房中。事实上,除了当时掌管家务的周亦书,任谁也不许进去,就算是下人清理打扫也必然在旁监督。按常理讲,书房虽需清静,但严格防范到这种程度,未免太过了些。
所以舍三爷说了那句“周家的稀世珍宝”,青印前后思量,如果周家藏有珍宝,那也许就在书房中。
书房的门窗内黑洞洞的,伸手推开油漆斑驳的房门时,青印心间竟溢出一阵悲凉。
书房内漆黑一片,她却因为有夜间视物的异能,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事物。
四处蒙尘,蛛网络络。她在书房中慢慢踱步,四处细看。
慢慢走到父亲的书案前,目光扫过案上的一本册子,拿起来抖去灰尘,打开翻了翻,原来是周府的名册。熟悉的姓名字迹依然鲜活,人却都已不在。
青印心中酸楚难当,便把册子揣进怀中,也当作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