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印觉得他虽然成了猫形,也甚是不妥,但也只是别扭了一小会儿就不去计较了。
当年陌途伤重,只能躺在地上时,她夜夜伏在他的身边相伴,枕着它的前爪儿,整个身子钻进他肚皮底下温暖的茸毛中。自从陌途能变成小小猫身,便换成它钻她的被窝了。几年来她都是搂着它一起睡的,相依相偎,已然成了习惯,不搂着这毛团便睡不着。
伸手摸着陌途柔软的皮毛,两日来心头郁积的寒冷渐渐暖过来,她轻声唤了一声:“陌途。”
“嗯……”被窝里的猫含混地应着。
“陌途,教我本领,我要报仇。”
“好。”陌途答道。
意外的顺应,倒让青印不敢相信,忙追问:“真的吗?”
“嗯……呼噜噜……”猫儿打着小呼噜,快要睡着了。
在他恢复法力、带她去仙界之前,尚有数十年时间。如果能在这期间帮她报了家仇,了却她这一世的心愿,也许能弥补他内心深处越来越深的裂壑。
陌途说,酒家前遇到的追踪者也是冲着京城的方向来的,也许暂时会在城中暗暗搜索。即使是九羽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也不能大意,近期得一切如常,才不会引人生疑。
于是他们照常开门营业了。
门庭清闲,青印捧着一本医书在看。这些年,念着整个家族只余自己一人,她就没将学医问药的家族传统撂下,虽没有人传授,却也自学研读了不少医书。为了调理陌途的伤,更是翻阅了不少奇书孤本,脑子里很是装了些不知是否灵验的奇术异方。
今日却总是走神,思绪绕在这几日跌宕起伏的际遇之中,乱乱的理不出头绪。
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这是她在父亲的石案上找到并带回的那本花名册。
摊在桌上,一页页翻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带来深深刺痛。这本册子大概是父亲用来点卯或是发月钱所用,一共几屋,每屋几人,从主子到下人,按身份辈分列得清清楚楚。
青印翻着翻着,忽然心中一动,返回第一页,从第一个人名——她的爷爷周老爷子开始,用手指点着,一个一个地数了下去。
数到最末页,共计一百一十五人。
“一共多少个?”
“一百一十三口。”
三
那个暗夜,周府鲜血浸透的院子里,两个鬼魅一般的人的对话,无数次在她的噩梦中回响。五年过去,仍清晰得如在耳畔,字字如刀,痛若剔骨。
周家一百一十三口人罹难,唯有一人逃脱,那共计一百一十四人。
还少了一人。
少了谁?
幸存的那个人,极有可能与灭门案大有关联,或许正是与凶手勾结的奸细。
手指微微颤抖,将纸一页页翻过,一个个名字在眼前流淌过去。
奸细,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第二夜铺子打烊后,陌途把青印叫到面前,让她伸出右手。她不解地将手伸到他面前,他手中红影一闪,出现三支五寸长的赤色羽毛,羽柄呈现半透明的玉色,羽绒丝丝清晰,艳红似火,正是被他拔下的九羽的发丝所化。
他捉住她的手指,用三支羽柄的锋利尖端将她的食指、无名指、中指分别刺破,她不防备间吃痛,想缩手,却被他紧紧拉住。待三根手指的伤处渗出血珠,用羽柄的根部凑近,将那血珠吸入。半透明的羽柄中间原是空的,可以看到血色蔓延而上,与红色羽绒连成一片。
“你这是做什么?”
“让血鸠羽箭认主。”
“什么……箭?”
“血鸠羽箭……唔……”他极自然地将她被刺伤的手指含到嘴里吮了吮,话音都含混了。她的指端感觉到柔软温润的包裹,心头一跳,竟呆呆地没了反应。任他将她的三根手指挨个又吸又舔吮了个够,才将她的手放开。
她回过神来,问:“好吃吗?”
“味道淡了点,人没有鱼好吃。”他嫌弃地说。
她恼火地去抓他头顶的两只毛耳朵——他放松的时候,即使是人形,头上也会扑棱着两只尖尖的黑耳。
“别闹。”他说。将她的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如玉皓腕,将三支赤羽并在一起,对准她的腕脉,嘴中低低念咒,眼中金光大盛。
三支赤羽突然化作一缕红光,钻入她的手腕之中!
虽不疼不痒,视觉上的刺激却如被扎了一针似的,她吓得浑身抖了一下,慌道:“怎么……进去了?”
“进去了。”陌途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她惊疑不定地揉搓着手腕上赤羽消失的地方:“让它们进到我手腕里干吗?”
“当你的兵器。”
“兵器?”
血鸠,亦妖亦仙,其赤羽自带魔力,妖神通杀。得其赤羽,饮血认主,可藏匿于主人腕脉之中。需要击杀敌人时,只需捏指诀,将手腕翻转,弹指羽出,如利箭破空,以羽柄尖端刺杀敌人。中敌后形迹消隐,实际已返回主人腕中。三根赤羽可连发而出,一次使用后,一个时辰后其效力才能恢复,方可再用。
听到陌途这一番解释,青印听得呆掉了。打量着自己的右手腕,惊奇道:“有这么厉害?”试着弹了一下指,毫无反应。
“不对啦,要捏指诀。”陌途给她示范了一遍,她费力地扭着手指模仿,总也不对。
他不耐烦地扳着她的手指,给她捏出一个正确的来。她手腕一翻,手指一弹,“嗖”的一道红光自腕中射出,正中……
陌途的大腿上。
两人同时低头,呆呆地看着支棱着立在他大腿上的那根红羽,羽箭已没入两寸深。
红羽倏忽不见,只余下一个冒血的小洞。
陌途后知后觉地一声惨叫,捂着伤口弯下腰去。
青印这才回过神来,慌道:“怎样怎样?伤得重吗?我不是故意的呜呜……”急忙要去查看伤处,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真不是故意的!”青印急得快哭了,“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他白她一眼,挪开手,露出伤处,一个小小的洞正在冒血,青印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像是很深,没想到这红毛这般厉害!”
陌途恶狠狠地说:“若不是你使用尚未熟练,我的这条腿就废了!”
青印露出万般庆幸的神情:“还好射偏了,如果再往中间一点……”手指朝着他的两腿之间指了一下。
本来不打算与她计较的陌途脸色顿时青红交加,飙出一句:“给我滚!”
然后甩袖自行滚走,径直跃到玉兰树顶,迎风发怒,对树底下那个哼哼着道歉、求他下来上药的声音置若罔闻。
“神兽,我同情你。”玉兰自树叶中幽幽冒出来。
“滚!”
然后,玉兰“嗖”一声又缩回了树里。
在青印足足求了半个时辰后,陌途才板着脸从树上下来。青印只好请这位爷躺到床上去接受包扎,他却在她的魔爪要去扒他裤子时变回猫身,将一只受伤的毛腿儿抻着让她医治。
于是她忍不住又取笑了一句:“还害羞啊……”
这话惹得他险些又翻脸,她急忙赔不是,才将他挽留下来,在伤处上了些药,用绷带包好。之后为了讨好这只恼羞成怒的猫儿,足足给它挠了半个晚上的下巴……
血鸠羽箭的基本用法不难掌握,想要练出准头儿却是不易。即使是白天前边铺子开门营业,她也会隔一个时辰就走到后面院子里练习一轮。因为这羽箭一个时辰内只能连发三次,大大降低了练习的效率。
坐在铺子里等羽箭恢复效力的时候,青印心头不住焦躁。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将箭法练得精准?
门口进来了隔壁的邻居大婶,提了一篮子贴了红纸的饽饽水饼,搁到了青印面前。
青印急忙站起来,好奇地问:“大婶您这是……”
大婶笑眯眯地说:“听我家老头子说你嫁人了,连个喜事也没办。平日里看着印仙人像是没有家人照拂的,在我老太婆眼里,印仙人本事再大,也是个招人心疼的姑娘。嫁人这等大事,也不可太马虎了。我做了些喜干粮,家里有客人来时也好招待一下。”
直到大婶放下东西走了,青印都呆呆的,连句感激的话都忘记说了,心口酸甜交加,泪水禁不住顺颊滑落。
人形的陌途从后面院中走进来。
既已对外认了是小两口,他便白日为人,夜晚上床睡觉时才化为猫,衣食起居更加方便。
“青印,一个时辰到了,可以练习了……”他说完,猛然看到她腮上挂了泪水,顿了一下,“你怎么了?”
青印挂着泪珠儿咧嘴一笑,拿起一块水饼咬了一口:“邻居大婶听说我出嫁了,给我们做的喜干粮。”
陌途明白了。她定是思念家人了,同时他又感到很是迷惑。凡间的亲情在他看来,只是一世短暂的尘缘,这一世牵牵扯扯,那一世便是陌路,不过是尘世间的擦肩而过罢了。
就像青印的那些家人,与她的缘分不过是她幼年时的九年而已,弹指间的时光。
为什么,那已逝去的短暂缘分像是烙进了命里,刻骨的悲恸,从她睡着,或醒着的每一次哭泣中流露出来,仿佛生生世世不会磨灭。
他不理解,他只知道,女孩的眼泪总让他感到不安。
眼神变得软软的,上前挤坐到窄窄的椅子上,跟她紧紧靠着,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低婉了许多:“吃东西时莫哭,会肚子疼。”
她的泪水却忍不住往下掉,他忽然凑上前去,探出舌尖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将泪珠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