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早,早餐桌上。
九羽的目光中含着戏谑,在两人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却是越看越狐疑。青印眼神如刀,陌途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分明透着一股欲求不满的意味。
这两个家伙,看了他的礼物之后,不是应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然后今天早晨应是满面桃花状才对啊,这不和谐的气息究竟是因何而来?
“喂,黑猫,什么情况?”
“嗯?”正在走神的陌途愣了一下。
“我送你的礼物……没利用起来吗?”
陌途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啧啧啧……”九羽大摇其头,“你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放着我来!”
陌途眼眸一凶,就打算修理这嚣张的死鸟,青印却显露出罕见的敏捷身手,手中两根筷子直对着九羽的面门,九羽手疾眼快飘然而去,远远甩来一句:“你个没用的东西,活该憋得两眼发绿,哈哈哈哈……”
九羽这一走,一整天没回来。他是只有翅膀的自由鸟儿,这样动不动便飞去远方逍遥自在,数日不回也是常事,青印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傍晚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做饭,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如针般刺入耳中。与此同时,右腕上感到一阵被火焰烧燎般的痛楚,疼得她一哆嗦,丢开锅子,把手腕凑到嘴巴前猛吹。
她本以为是灶火烧到手了,却发现其实灶火还没点着呢。
那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是从何而来呢?
腕上的疼痛渐渐缓了下去,变成隐隐的灼热,那一小片肌肤都发红了。她心中奇怪,但也没多想,继续做完了饭,把饭菜端到桌子上时,才对陌途说:“奇怪啊,手腕莫名其妙发烫。”
陌途怔了一下,扯过她的手腕看,腕脉处的肌肤已是红红的,像真的被开水烫了一下一般。
他神色一变:“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一声尖细的叫声?”
“对,好像是鸟叫,你也听到了吗?”
刚问完,耳中突然又传来一声尖锐鸣叫,激得脑中一阵疼痛。她倏地站了起来,用手按着额角:“你听到了吗?好刺耳的叫声!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她伸手指向西边。他用手帮她揉着太阳穴,神色越发凝重,青印这才感觉到了异样:“怎么回事?”
陌途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你腕上的烫热感是九羽的羽毛所致,如果九羽本身遇到极大伤害时,他赠予他人的羽毛会火般炽热,同时会让持有者产生鸣声幻听,指明他所在的方位,以此作为求救信号。”
青印顿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你……你是说,九羽遇到危险了?”
“岂止危险,应是已受重伤了。”
“那我们就该去救他啊!”她急得差点跳起来。
“是啊。这家伙虽讨厌,但总是朋友,若丢下他不管,心里总是难安的。”
“这个自然!可是你必须带我一起去!留我在这里,我害怕。”
陌途无奈地摇摇头:“九羽受袭可能与星君有关,那这便是引你出现的陷阱。这一天的工夫,九羽应该去不很远,我们所处的大体位置对方应该知道了。虽然九羽的这座宅子外面设了迷障,但若肯花上时日搜索,即使躲在这里不出去,也终究会将我们找出来,倒枉搭了九羽一条性命。”
“总之!你不能丢下我自己去。”青印有些急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陌途眸中的躁乱渐渐沉淀,清澄若水,忽而笑道:“好。那就一起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她走到平台边缘,忽而转头凝视着她,“印儿,我一直没告诉你星君想夺去你是为了做什么,本怕你知道了害怕,但今日必须得告诉你了。你知道你是靠仙蕈活过来的人,仙蕈的所有功效,由你的身体继承了。这世上,仙蕈共有两株,一雄一雌。救活你的是雌仙蕈,单株仙蕈携于身边,便有隐藏气息的功效。若将两株雌雄仙蕈集齐,入炼丹炉中同炼,可得一粒丹药,叫作‘涤魂丹’,妖魔服下就会彻底消除妖气,即使是位列仙班,也不会被发现。星君想炼这涤魂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她听得心中惊悚,不禁脸色发白,紧紧挽着他的手:“就是说,我会被他扔到炼丹炉中烧死吗?”
陌途脸色凝重:“比死还要糟糕。”
“……”她想不出有什么事比死还糟。
“一般的死亡还能进入轮回,有投胎转世的机会,炼丹炉却会将魂魄一并化入丹药之中,永无转世之日,所以……”他看着她,眸底如涌暗流,“所以印儿,我绝不能让你落入星君之手。时间紧迫,不多说了,来,抱一下。”他将她拥进怀中,紧紧地抱着,像要把她揉进胸腔里一般。片刻后,手在她脑后轻轻一点,她顿觉身体突然脱力,软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一边向宅子边缘走去,一边说道:“我制造些混乱冲出去,尽量扰乱视线,将星君他们引开。我会将你藏在崖上的鹰巢之中,你自身能隐藏气息,他们很难发现。这绝壁之下是滔滔江水,绝壁之上却是平地,走不多远就该有人烟。你在这里躲一阵子,安全以后,就利用你的攀吸能力顺崖而上,找地方隐居起来。仙蕈赋予你五百年寿命,若我有不测,我定不会喝那孟婆汤,转世之后,必千方百计与你相遇。若在轮回中失散了,你必须记得来找我,直到找到为止。你记着,你是我的主人,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
他走到宅子与山崖锲合的边缘,腾跃而起,踩着石壁借了几下力,落在一处微微凸出的石上。旁侧有一个小小洞穴,里面铺垫着细碎树枝,是个鹰巢。
他将她轻轻放在巢中,低眼深深凝视着她。
她整个人软软的不能动,难抵的困倦笼上眉头,却拼命睁着眼睛,不肯睡去。仰着脸,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不准丢下我……”
他低头,唇柔软地落在她的头上。她噙着这个清香的吻,落入黑沉梦境。
陌途回到木屋平台,面朝着峡谷,突然发出一声长长啸鸣。
这是獬猫特有的啸声,啸声在峡谷中震荡回响。猫乃禽类天敌,更何况是神兽之吼。谷中鹰鹫们顿时吓破了胆,纷纷腾飞而起,一时间,数百只鹰鹫在峡谷中横飞直掠,厉声狂叫。
陌途趁乱冲了出去,脚下腾起快云,冲着西边急驰而去。透过鹰群的间隙,隐约望见数列逡巡的天罗兵猝不及防,被疯狂的鹰鹫冲得七零八落。待天罗兵们注意到疾飞的陌途时,已是在数十里外,天罗兵们已判断不出他是从哪里冲出来的。
天罗兵数目众多,已散布整个峡谷。
天枢星君是北斗七星之首,旗下统领百万天罗兵,最擅星罗棋布阵,围捕起敌人来,有如天罗地网,滴水不漏。
生着同样面目、脸色青黑如铁的天罗兵们,手持金色长矛,脚踏铅云,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峡谷中翻涌着重重杀气。
这般阵式,让陌途心生绝望。他不是怕自己逃不掉,是怕青印最终也落网。他早就知道天枢星君手握重兵,但这天兵毕竟是归属于仙界天庭的,没想到他竟有胆为了一己私利,动用天兵来捉仙蕈。
看来,天枢星君也是失了耐性。
陌途虽然悍猛,却终因伤势未愈,没能坚持多久便落败。
一支金矛从右肩胛穿透而过。
那名天罗兵便用这长矛挑着他的身体,跃上崖顶的一块平坦大石上,将他丢下。他在剧痛中睁眼望去。没有看到星君,却看到了满身是血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九羽。九羽睁眼看了看他,用微弱的声音道:“黑猫,你蠢死算了……明知谁都跑不了,何苦跑来这里,还不如陪着她……”
陌途的声音同样虚弱,嘴角溢出血丝,骂道:“狗咬吕洞宾……”
“你丢下她一个人,她会怕的。还不如……陪她……到死。”
陌途心中残存的希望忽然就熄灭了。如此天罗地网,青印跑不了。早知如此,真不如像九羽说的这般,陪在她身边,一刻也不要浪费,直到星君抹杀他们的性命。
那样的死亡再疼痛,心中也会是愉悦安然的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呼吸越来越艰难,视线渐渐模糊,心却还在痛苦地牵挂着,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这种痛苦终止。
青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身上绵软无力,身体似置于云端,轻轻浮荡。有微风划过脸颊,夹带着清晨的味道。
她的意识还保持在昏去前,在初醒的混沌中便呢喃着恨恨骂道:“浑蛋大猫!敢给主人施迷术,等被我抓住,看我不掐死你……”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涌了出来,这个浑蛋真的丢下她了……
身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她怔了一下,狂喜瞬间充满心间,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头顶一片晃晃的天光。
这已不是在鹰巢中了。
身下微微晃荡,风拂过脸庞,她仿佛是躺在一艘正在行驶的小船上。微微偏了视线,见船首处有一个人背对着她盘膝而坐,白袍舒展,万缕银丝泻于身后,整个人似笼了一层淡淡光晕。
那人忽然自怀中摸出一个透明的水晶小瓶,举到眼前看着。那小瓶子中,浮了一枚艳丽红珠,红珠散发出的绚丽光彩在小瓶中流转不停,十分炫目。
他轻声对着虚空道:“这个,我一直带在身上,不舍得扔。毕竟这里面,也有你我共度过的时光。一株仙蕈已找到了,成功在望。过去再美,为了将来,也需得抛弃了,留着反而是隐患,便在这里弃了吧,我们……宛若重生,从头来过。”
手一松,小瓶坠落,不知所终。
青印微睁着昏睡初醒、迷蒙的眼睛,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却分不清是梦是醒,是真是幻。身体仿佛被魇住了一般,不能动弹。使足了力气挣扎,忽地坐了起来。起得太急,一阵头晕眼花,她用手按住额角,稳了片刻,眼睛才能视物。
她确是身处一艘小木船上。木船飘荡在一片云海之中,缓缓漂行。
没错。不是江河,不是湖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头顶,是澄澈明净的天幕。这天幕距离自己是如此的近,仿佛一伸手,指端就会感受到冰凉光洁的天顶。
船首那人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看到那张冰雕般冷峻的面容,青印整个人如堕冰窟。
天枢星君。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找到她,并把她带到船上的?陌途和九羽在哪里?
星君瞥她一眼,嘴角浮起一个冷冷的笑:“醒了便醒了,安静些,不要吵闹。”
“这是什么地方?”青印知道逃无可逃,反而从容淡定了。
“离愁海。是通往仙界的必经之路。”
“陌途在哪里?”
“或许已死了吧。那只孽畜不值得我再去问津。”他淡淡道,神色间是完全的不在意。
她心中冰凉一片,却仍不甘心:“若你放过陌途,我心甘情愿跟你走,任你处置。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便从船上跳下去,投进这云海之中!摔死,或是淹死,反正,死也不跟你走。”说着,站起来颤巍巍地站在船舷的最边缘。
星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浅色眸中闪着嘲讽的光。
“你们这些凡人真是愚蠢,就连陌途都是,好好一头三尾獬猫,自堕入凡尘,便越发沾染了些所谓‘情义’的习气。岂不知这‘情义’二字已成了你们最薄弱的软肋。我捉住九羽,将其重伤,为的就是激发你腕中血羽发出警信,诱你们出现。陌途果然不负我望,冲出迷障,反而让我发现了这巢穴隐藏的所在。”
青印咬牙道:“无耻!你配做神仙吗?”
“仙界本是无情上境,无情无挂,才是神仙境界。你一介凡人懂什么。你现在正在犯跟陌途一样的错误——什么舍生忘死,以命抵命?你以为你们的性命,很有价值吗?事到如今,你的生死已不由你。”
说着,手指轻轻虚挥一下,一道细长烟雾从指间缭绕延伸而出,一端缠绕在他的指上,一端缠绕到青印身上,瞬间绕了数匝,她顿时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了船板上。
星君弹指间制伏了她,便不再看她一眼。在他眼中,她根本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味药而已。
二
小船在离愁云海中漂行了大约一日之久,终于缓缓靠岸了。岸上是实地,有土地,有山脉,异木参天,奇花盛放。青印参不透这仙界对人间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大概像是一块浮在遥远天际的大陆吧。
小船靠岸后,星君抬腿迈下船去,脚下生出一朵祥云,飘然升空。指上那一缕烟绳一紧,另一端捆着的青印便被直拎了起来,悬在半空。祥云速度渐渐加快,直至呼啸如风。青印只觉强风灌口,几乎无法呼吸,眼睛睁不开,耳中只有猎猎风声。整个人如一只风筝般,在星君身后飘啊飘啊……
不知过了多久、飞了多远,星君的速度忽然缓下。身上缠绕的一缕烟绳突然消失,整个人失控地摔了下去,重重跌在冰冷又光洁的地面,头晕眼花,半天动弹不得。
她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慢慢坐起。星君已不见踪影,身边站了两名少女,均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着水绿色衣衫,模样清雅俊秀。这二人的打扮十分眼熟,她仔细想了想,记起来了。那日在山林中跟星君对峙时,他身后就站了这模样的数名少年少女,想来是仙童仙侍了。
再抬眼打量四周,她是身处在一座琼玉砌成的宏伟建筑中。墙壁、柱子、阶梯,都是用近乎半透明的莹然白玉制成,洁白,华美,又透着沁骨的冰冷。四周隐约有七彩云雾流动,如梦如幻。高高的穹顶之上,仙禽缓缓飞舞,发出悦耳鸣叫。
这,才是真正的仙境啊。
立在一旁的仙侍忽然开口:“请姑娘随我们来。”
看上去彬彬有礼,语气神态却是冷漠淡然。青印揉着膝盖站起来,跟这对侍女走了许久,来到一处热气蒸腾的室内温泉边,侍女捧上一身洁白衣裙:“请姑娘沐浴更衣。”
这是怕她身上带的凡间尘埃污了这天宫圣境吗?抑或星君已找到了另一株雄仙蕈,要将她洗洗干净,进炉烧炼?
青印甩甩头,干脆不去想太多,先洗一个痛痛快快的温泉浴再说。于是跳入水中,身体瞬间被温暖的水包裹。
陌途不知在哪里,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