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过手巾,朱氏将其放在膝上,把小娃娃从水中拎出来,用手巾裹住细细地擦干,然后抱去床上用襁褓包裹,神态亲昵自然。
青印因自己判断失误而心神凌乱,呆呆地端了水盆出去。站在院中,刚要把水泼掉,动作突然顿住了。疑心地把水盆端得高了些,俯身嗅了嗅那洗澡水,忽然神色大变。这水有问题。
她家里经营百年药行“仙草堂”,周家人多多少少都知晓些药材常识。她作为大掌柜的女儿,更是从小学习医理,通晓各种药材。此时她把水放在鼻下细嗅,只觉得异香冲鼻。
这种气味虽香,却不清新,异香中夹杂着腥气。虽然辨不出成分,却觉得颇像蛇毒的气味。
水中有毒!
意识到这一点时,端盆的手忍不住颤起来。朱氏果然不曾放过这个小婴儿!怕她在屋中起疑,她“哗”一下把水倒掉,回到屋内。朱氏正抱着孩子哄着:“羽涅一定要乖乖听话,你的娘亲,看着你呢。”
这话在旁人听来,只是一位母亲随口的亲昵念叨,并无特别,青印却隐约听出了阴狠的气息。那句“你的娘亲”,貌似自称,细细琢磨,却像在说另一个人。偷眼望向羽涅的脸,似乎也并无异常。心中却明白一切只是表象,暗暗惊颤。
她上前一步,想了想,说:“夫人累了,让我来哄他玩吧。”
“羽涅也有周岁了,不如顺便断奶。不必再叫奶娘带了,就由你和落葵轮换着带他吧。”朱氏把羽涅交给她。
青印答应着,朱氏又道:“小孩子多洗澡不生病,每日午后带过来我给他洗澡。”
青印顿了一下,答:“是。”
抱了羽涅回到与落葵同住的偏房,落葵急忙上来问她命案的事。她顾不上说这个,急急问道:“府里可有备下的药材?”
“咱们老爷是御医,不同别家,咱们有个大药库。”
问明了药库所在,她把羽涅放到床上。这时再看他的脸,虽然神色如常,但眉宇间竟隐隐发青,便匆匆对落葵说:“劳烦姐姐快去烧锅热水,我有用。”
落葵想要再问,她已疾奔而去。到了药库,提笔给那库管写了一个方子。库管看她一个小丫鬟能提笔写字,本就讶异了,及至看写出的方子,更是吃了一惊。
“这是驱蛇毒的方子,有人被蛇咬了吗?”
“是啊是啊,我们屋里的一个姐妹被蛇咬了,麻烦您快点给抓药。”
“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写方子?你就是再会写,也不是郎中,我哪敢随便抓给你,还是让老爷……”
“府上出了人命,老爷现在焦头烂额,待我找他开了方子,人也毒发而死了!我老家蛇多,天天被蛇咬,这方子打小就会背的!请快点啊大叔。”她急得跺脚。
库管大叔将信将疑,人命关天,也不敢耽误,凭他的经验,感觉方子没有问题,便依量抓给了她。看着青印跑远的身影,疑惑道:“会包扎外伤,又会开药方,这丫头是什么来头?”
青印抱着草药奔回住处,找来一只干净的木盆,然后把房门紧紧关上,落葵奇怪地问:“你要做什么?”
“给羽涅洗个澡。姐姐不要嚷嚷,夫人大概睡了,不要吵到她。”
落葵现在最不想惹的便是朱氏,便乖乖噤声了。青印抓了一把刚取来的草药放在盆中,倒上热水。待水不烫时,药中成分也充分溶在了水中。她抱过羽涅,除去小衣裳,又将他泡在了水中。
羽涅在水中玩了一会儿,大概是洗得累了,竟睡着了。青印也没有抱他出来,而是托着他的脑袋,让他的身体足足浸了一个时辰,直到泡澡的药水的颜色变得微微晦暗,才将他抱了出来,擦干放到床上。
做完这些,心中稍静了些,才觉得累坏了,就势仰在娃娃身边一动不动地歇息。
落葵凑上来问:“怎么不把羽涅交给奶娘?”
“夫人说要给他断奶,不让奶娘带了,让我们来带。”
落葵厌烦地锁起眉头:“哎呀,带孩子最辛苦,我可带不了。”
青印一脸无奈:“那我来带好了。”
落葵忽然记起之前的恐惧,“啊呀”了一声:“还管什么带孩子的事,我是打算离开林府的。”
“能离开的话是最好的,这个地方,真待不得。”
“为什么这么说?”
“姐姐可知道,那个人,死得多奇怪吗?”
……
听完青印的描述,落葵的脸都青了,急急地收拾了一点东西,就想打着回家探亲的旗号告假出府。不料,却在大门口被官兵拦了回来。
王初五的家人因他死因蹊跷,告了官。林府大门仍被严守,官差对府里诸人严格排查,在未调查清楚之前,所有人禁足府中,不得出入。落葵哭着回到住处,告诉了青印这个消息。青印心念微动,自己有攀墙的异能,真该逃离这诡异的林府,免得惹祸上身。
但当目光移到床上酣睡的小婴儿身上时,心中一软,逃跑的念头又动摇了。显然,朱砂想害这个婴儿。如果她走了,谁来救这个孩子呢?
她其实并没有能力搞清朱氏在羽涅的洗澡水中下了什么毒,也不知道如果不加救治,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凭直觉断定朱氏不怀好意,又凭从毒水中判断出的一味蛇毒,尝试着用驱蛇毒的药物给羽涅再泡澡,以期让刚刚浸入他皮肤的毒素得以排出。但定然不能全部排净。
到底这样做有没有用处,她没有把握,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任朱氏摆布,冒险一试罢了。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告诉林梓枫?
墙边传来一点动静。卧在篮子里的黑猫醒转了一次,欠起脑袋来,看到屁股上的蝴蝶结,又气得晕了过去。青印这才记起它来,找了一点吃的放在小碟子里,搁在篮子边。
午后,她假意带羽涅到园子里玩,有意无意,在林荫道上遇到了林梓枫。林梓枫看到儿子,脚步果然停了下来:“怎么不由奶娘带着?”
青印回道:“夫人说,羽涅周岁了,该断奶了,日后让奴婢和落葵带他。”
林梓枫面露不悦:“才一周岁而已,断什么奶呢?”满心地想驳了朱氏的这个决定,又想起她神神经经的样子,实在不愿去跟她纠缠,“你仔细些,把小公子看好了。”
“是。”青印顿了顿,忽然又说,“老爷,羽涅今天好像不太舒服,淘得厉害,您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林梓枫急忙上前,端详了一下羽涅的脸色,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了把脉,并未觉得异常:“没有事,一切都好,大概是刚断奶的缘故。多打些米糊,勤喂着,不要饿着了。”
青印犹豫了一下,应了声“是”。
林梓枫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转身离开。青印张了张口,终是把话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
孩子被毒水浸过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症状。虎毒不食子,即便是他对朱砂再有意见,也不会相信亲生母亲会害孩子。难道跟他说朱氏的身后拖着一条尾巴,她可能不是原来的朱砂了?
这样的话,青印自己也有暴露的危险。
就算是林梓枫相信了,他又有什么能力跟一只妖精对抗?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告诉林梓枫。她不过才九岁,尚是应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却生生被生活历练出这缜密的心思。
接下来每天夜里,羽涅都由青印搂着睡。三四天过去了,府上还算安宁,朱氏也没有再折腾。只是每天给羽涅洗澡,过后青印再偷偷给他洗一次。
这一晚,小家伙睡得不安宁,大约是刚刚断奶的缘故,哭了数次,青印几乎一夜没睡,光抱着他摇晃了。天快亮时小家伙好不容易睡宁了,又发了大水,尿湿了小半张床。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像是有东西跳到了身上。睁眼一看,只见那黑猫正踩着她的身子一步步走上来,站到了她的胸口上。
暗夜中,黑猫的双眸莹莹发亮,金光森冷。
二
这几日这只猫一直在昏睡。她偶然过去看一眼,从未见它醒来过。倒是旁边碟子里的食物时常消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起来吃的。此时见它居然能行走,竟是好起来了吗?那样重的伤,能活过来也绝非易事。
黑猫站在她的胸口,忽然朝她探出了脑袋,咬向她的咽喉。她感觉到它毛绒绒的嘴巴拱得脖子痒痒的。
青印笑着躲了一下:“别闹!明早起来再喂你。”随手拨了它一下,将它拨弄得从身上滚了下去,栽到她身边的被子上。
陌途呆掉了。它原本打算咬住她,然后将她挟持到仙界,交给仙主赎罪。可是它重伤之后竟如此孱弱,被她随手一搡,便倒地不起。这般体力,怎么可能捉住她?
它的心碎了,不禁悲从中来。
青印伸过手去,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两把,像是在哄它入睡。
它很想怒吼一声“滚,别碰老子”,却气愤得头脑昏沉,就卧在女孩和婴儿中间,沉沉睡去。
早晨起来,青印欠起身看了看,小娃娃和黑猫依偎着,都睡得正香,情境很是温馨,忍不住嘴角含笑。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起来,苦巴巴地在院子里晾被子时,徐管家和两名官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青印忙上前询问,徐管家道:“这是官府里的人,因王初五的事,有些话要问问夫人。”
青印这时注意到徐管家脑袋左侧贴了一剂膏药,怪模怪样的,顺口问道:“徐叔怎么了?头上贴膏药做什么?”
徐管家摁了摁额头,愁眉苦脸道:“从昨晚起就头疼得厉害,大概是着了冷风了。”
落葵也跟出来了,出于习惯,不悦道:“徐叔,夫人怎么能见生客呢。”
徐管家忙解释:“官差大人公务在身,这些失礼之处就请夫人多担待些。”
既然都这么说了,落葵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夫人大概还没有起,各位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朱砂已经起来了,也不梳洗,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就请诸人进来。屋内香气萦绕,她缓缓转过头来,虽未施脂粉,容颜却依旧如画。那条只有青印看得到的大尾巴,摆动出优美的弧度。
徐管家问过安,道:“官差大人例行公事,就王初五的事,府里每个人都要询问过,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朱氏拿一柄象牙梳悠闲地理着头发:“请问就是了。”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要问话的对象是名娇俏娘子,颇有些尴尬。半晌,其中一名上前一步:“敢问夫人,可知前几天府里出了一件人命案子?”
朱砂点头:“丫鬟们都在议论,我也有所耳闻。”
官差又问:“请问夫人,案发前一晚,可曾到王初五住处附近去过?”
朱氏不禁蹙眉:“我怎么知道一个下人住在哪里?只是那晚因为心中烦闷,四处走了走,散了散步,半夜时分才回来。”
青印心中一动。她分明记得,就是那夜,她跟落葵为了把林亦染的起居用品收拾好,忙活到半夜,后来坐在阶前睡着了,朱氏回来时她曾醒过,那时月亮即将落山,应该是半夜之后了。
“那您可曾遇到过王初五,跟他说过话?”
“或者曾遇到过个把仆人,嘱咐点话儿,这些小事记不清了。不过我可认不全这些仆人,不知道是不是王初五。”
官差又问了些话,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告辞。朱氏忽然叫住了徐管家,像是随口问了句:“徐管家脑袋怎么了?”
徐管家摁了摁额角的膏药:“或是吹了冷风,头疼得很。”
“家里有个现成的御医呢,何不找老爷给瞧瞧?”
“是,正要去找老爷求个方子。”正欲走时,又站住了,看着朱氏,“夫人那晚,真的没有遇到王初五吗?”
朱氏冷冷地回看他,没有回答,嘴角浮起一个阴鸷的笑。徐管家莫名胆寒,赶紧赔罪道:“小人多嘴了。”低头退出。
朱氏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嘴角那个冷笑越发阴森。站在旁边的青印,看到她眼中浮起一层绿气。
当晚,徐管家找到林梓枫求方子。林梓枫诊视半晌,竟没看出病因,推测是劳神过度所致,就开了个安神的方子给他。徐管家收起方子,却没有走,犹犹豫豫道:“老爷,有件事,小人也是才记起来,不知该不该说。”
林梓枫随口道:“说。”
徐管家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低声道:“今日官差去问夫人话时,夫人说谎了。”
林梓枫领了徐管家来到紫珠园时,夜色已深,朱氏正由青印服侍着,准备歇息。见两人进来,也不吃惊,坐在床沿,脸色淡漠:“相公许久不曾晚上过来了。”
林梓枫负着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朱砂,王初五死的前一晚,你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记不清了。”
林梓枫偏了偏脸:“徐管家,你来说。”
却听徐管家咳了一声,慢慢道:“夫人确实没有记清?那一晚,您明明是见到了王初五,而且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大着胆子揭露了这句话,紧张地看了林梓枫一眼。林梓枫微微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朱氏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盯着徐管家,嘴角弯起一丝冷冷的笑。青印注意到她的眼中泛起一层绿气,脊背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徐管家也觉得她目光格外森冷,心中发寒,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因仗着有林梓枫撑腰,便壮着胆大声道:“那晚我巡夜,无意中看到夫人和王初五站在路上说话,而且所说内容,我听清了。”
徐管家因为太紧张,又或为了模仿那晚朱氏的腔调,声音都有些尖厉了:“夫人说,‘王……王初五,你可记得小姐死后,尸身僵硬蜷曲,你去抬尸时,为了好抬,将小姐的尸身强行扳直,硬生生折断了小姐的腰骨!’”
这可怕的描述、尖锐的话音,令在场的人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朱氏也不答话,盯着徐管家一言不发,嘴角含着阴鸷的笑。一时间,屋子里静默了片刻,人人心中惊战。林梓枫更是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徐管家只觉得这静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头更疼了,似有一根针在脑袋里钻一般。
还是朱氏打破了沉默,徐徐道:“那我说的,可是事实?”
“这事的确是有……不过,咱们要追究的,是王初五死的前一晚,是否跟夫人接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