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是一天。就像是在一条黑暗了千万年的甬道里,又刮起了一阵无聊的风。水珠滴答、滴答。蜘蛛默默地收拢了它的脚爪。蚯蚓埋伏在温润的土壤下静静地翻了个身。蝙蝠在睡眠的间隙用爪子抚弄了一下自己的脸。一条哈着气的大狗开始思念自己的童年。
我早已习惯用如此这般的方式来消遣自己。假设自己如同以上的任何一种产物,潜伏在无数被复制的公寓里,潜伏在无数如此类似的高楼里,喘气,喘气,再睡去。烟头被掐灭在三分之二处的地方,它歪曲着身子,在我的手指离去的那一瞬重新开始吐烟。我抬起头来,看见十九楼的风景被夹在两道熟褐色的窗帘之间,在向我小心翼翼地探视。遥远的背景上,那个巨大的烟囱仍旧在茂盛的吐纳,乳白色的气体蒸腾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宛如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奇异景观。我起床倒了杯水,三分之一的热水,三分之一的冷水,混合着,喝了一口。站在窗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转过身去,随着滋的一声响,烟头被我消灭在了又一个正午时分。
是的。我的早晨往往是从正午开始的。正午其实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我将水杯放下,站在窗前莫名其妙地点了根烟,双唇抿紧,用力,腮部迅速地下陷,如同一个凸出的管道在错综复杂的沟通后急速的抽风,烟雾以我完全可以忽略的时间直接抵达了我的肺,那里温暖而又适时地包裹着它。迷雾包裹着城市,我的肺包裹着迷雾。我感到充实极了。我感到荒谬极了。
音乐响起。山羊皮乐队的声音迅速的占领了气场。安德森尖利而又宛转的真假音转换是我的最爱。我轻轻地摇摆着,微微地哼着。在这套小小的公寓里,音乐唤醒了一切沉睡的灵魂。电冰箱开始运转,电视机开始睁开眼睛,电脑俏皮的噘嘴,电流奔忙着,沿着墙壁中的管道穿梭不息,挨家挨户地唤醒众人。我这才知道,我这才确定,我已经真正醒了。
洗澡,蒸鸡蛋,倒咖啡,打开电脑浏览当天的新闻。沙特国王表示为了子孙后代着想,不再继续开掘新的石油。重庆颁布最新水煮鱼地方标准。中学生承认杀害女同学后分尸。妻子与好友私奔,丈夫设计逼回私奔者。阿森纳赢了利物浦,曼联又赢了切尔西。诸如此类,诸如此类。这个世界每天都是诸如此类。我滑两次鼠标的齿轮,呷一口咖啡。眼神迅速地在页面上来回地扫射,某种厌恶的情绪因为山羊皮令人鼓舞的浅吟低唱而有所缓解。这就是音乐的力量。这就是好家伙的力量。我关闭了页面,一口气干了杯子里剩下的五分之一的咖啡,靠在椅子上,准备开始琢磨接下来是否应该干点什么。为了表示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给自己又点上了一根烟。
正当火苗随着清脆的咔嗒声响即时诞生于这个世界时,我忽然听见墙壁通通的响了两声,随后,我听见有女人尖利的嘶骂声传来。我熄了火苗,凝神注视着眼前某点,想听得更真切些。隐约有男人叫骂的声音。我起身关小了音量,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女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随即啪的一声响,像某种清脆的耳光,声音断断续续,随后锅碗瓢盆撒了一地,是两人厮打在一起了吗?还是那个男人将女人击打在地,女人挣脱的双手将桌上的一切倾泻而下?我皱着眉,冲着墙壁狠狠地击了两掌,再聆听了一会儿,毫无反应,那边的一切仍在继续。我又冲着墙壁击打了过去。
那女人我是见过的。一天晚上音乐声开得有些大。女人来敲门,我开门时看见女人穿着热裤,一双耀眼的白腿,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像一只惊恐后被人抵住了太阳穴的小白兔,望着我怯怯地说,“能不能麻烦你把音乐关小点?我在睡觉。”
我望了她半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她转身离去,我关上了门。热裤。热裤。长长的白腿。能不能麻烦你把音乐关小点?能不能——?能不能——?
那边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我离开墙壁,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那个男人我也见过的,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万万想不到会有此嗜好。我设想过他们如此这般的场景,还是通过一些肢体行为的接触产生抵达内心的可能?抑或,是这个热裤女子有什么把柄被男人抓住,男人需要以此来发泄不平衡的侧面?
我只是想想而已。我信奉一种人生信条:每个人,每个别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假如他(她)有的话。于是我从来不试图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我也不希望别人来干涉我的生活。这个世界如此拥挤,所以我们不能声张。我早已清楚人们并不需要更新鲜的过活,精致的公寓里往往有着破碎的梦,人们熬到现在并不容易。我冲着自己竖起手指,拥抱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挪向了窗台。被六栋高层公寓楼围困的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公园,或者说貌似公园。那里有伪装的草地,伪装的喷泉。正午时分,无所事事的老人带着无所事事的孩子在长椅上小憩。从十九层楼的高度望下去,就像几只蚂蚁彼此交头接耳一番,再两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