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选手,他最后处于待定席上,有一个环节,选手可以质问评委,为什么给他打这么低的分。当然这种命题本身值得商榷,为什么打最低的分我要跟你解释呢?我有这个权力嘛,我公平、有规则地去打分——当然作为一个噱头来说是可以的。但是所有的选手都不选择,不选择说请你指出我有什么不足,我以后需要在哪些地方进行改进。很多选手都在说,老师,别的我都不想说,请你给我一点鼓励,虽然你给我打那么低的分,我希望你给我一点肯定。我就在想,如果是我站在台上,我是绝对不会从这个方向去说话的。谦虚是一种美德,我站在台上,我为了博取你的同情也好,增加你对我的好印象也好,我一定会问我到底还有什么不足?这对我今后的成长也有好处。但是所有的选手都在说,“请你表扬我一下吧”。我觉得有问题。你是长得漂亮,但是漂亮是你的目标么?所以很多评委就说,你就是年轻漂亮。我说,年轻、漂亮都不是错误,你知道么?这两样东西都是我缺乏的,我非常需要。如果说我在长相上能够获得你那样的赞誉,那我今天就更牛了。如果说我再年轻一些——当然白岩松渴望年老啊,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这么想——我再倒回去十年,我很多东西可以重来,很多东西可以重新选择,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完善。
年轻和漂亮这是一种外项的东西,它们并不决定你是不是一个好记者。张越长得俊一点多好,她再瘦一点多好啊,当然她自己喜欢胖。王志再长得帅一点有什么错呢?不是这个问题,你内在的东西是怎么说的呢?当然,对于我们来说,领导把我们派到可可西里去——我那天在毕业典礼上也讲了这话——十几年前,《东方时空》那批年轻人,我敢说80%、90%的人,在那种氛围下,要是说有一个采访的机会,不管是可可西里,还是珠穆朗玛峰,甭管是西沙群岛还是北极圈,这都是一种荣誉。工作是一个机会,我们绝对不会(像那个选手)那么去想。所以我感觉现在的价值观念在发生一种转变,当然我不是在全面否定年青的一代。后来有人安慰我说:“王志你这个人就是矫情,他们将来有他们的规则。”我实际上想讲,如果将来这些人都从事传媒工作的话,他们传播什么呢?他们会怎么去看待这个工作,怎么去做这个工作呢?这是我很深的一个危机感。
再回到当年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没有那么高尚的理由:首先要找个饭碗。我首先选择的不是到电视台,我首先选择我最喜欢的做文字工作的报社。1989年报社不让进,出版社正改革,缩编,也不行,最后去了电视台。这有点像我们经常考主持人的问题,问,“你为什么想当主持人?”回答说因为我干编导、干摄像干不了,就只能当主持人。有人说电视台不错,上世纪80年代后期,电视是刚开始兴起的时候,名声大振的时候,但是还没有显示出现在的优势。我看中的是电视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当时我和同学讨论,人家说,现在有一个副处级的位置留给你你都不干,今天是副处级,混个五年十年,就当挺大官了。有个同学在我毕业留言册上签了四个字——现在我还留着呢——忠于人民。选择这个职业,当时和同学讨论的想法是:一是电视台还可以,有个饭碗,不用家里负担,还可以回报一下家里;二是我的性格比较合适,可以到处跑,每天可以接触新鲜的人、新鲜的事;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打了一个比方,就像我们扔石头一样,这个石头虽然很小,哪怕落在那个湘江里面,可以看见水花的,就是有回响。说不定这一个节目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说不定一条新闻就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搞学问?为什么不留下来接导师的班?虽然我导师也跟我说了,“你这个研究生读得很不错,发了那么多文章”,但是我一想,我干多少年我都超不过你,而且写得这些东西很多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所以我觉得应该跟实践离得更近一点。虽然不能跟老师这样反驳,但我的兴趣爱好确实不在这个方面。所以当时选择了记者这个行当。
到今天,经过18年的时间之后,我仍然有这样的体会:记者这个行当,不光是一个饭碗,它是需要用信念、用理想来支撑的行当。大家可能觉得这个很虚,但我觉得一点都不虚。炒股票、搞金融,只要你遵守法律法规,你今天挣个盆满钵满都行,但记者永远不要希冀说,我拿工作去交换。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从当记者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抽烟喝酒是不用花钱的,至少在中国,在那个年代是不用花钱的,人家请客。但是到今天为止,我这个人特别蠢,也不会抽烟喝酒。不是说刻意保持一个好青年的形象,我也没这个欲望,因为婚也结了,不是为这个,它确实需要一个理想和信念来支撑。否则的话你做不好。前两天高院长——不是我们搞了一个什么展览嘛——让我留一句话,我就写了职业和事业的区别。我说多一点理想,多一点激情,职业就会变成事业。但是我到现在为止也比较困惑,不知道自己对事业的观念对不对。我现在每天接到指令,今天早上的,我把报纸都带来了,天津市政协主席宋平顺自杀,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现场回答“昨天”)那说明你们没有看网络,他自杀的时间是6月3日,在6月3日后就有这个消息了,但是马上就没有了。我会有一个情结,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会觉得非常难受,觉得是我的一种——怎么说呢?可能这事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一种失职。你给观众提供什么?我记得当年看报纸就是四版,现在的报纸那么厚,看一份报纸几分钟你都浏览不完,一看88版。这88版内容是什么呢?有没有信息呢?所以我的困惑第一个就是指这个困惑,这个职业到底怎么做?是不是我对记者这个定位是错的?这是一点。
再收回来,另外一种危机感可能来自于网络。我不知道电视还有几天好日子可以过。大家可以问问自己,我就有这样的感受。我现在每天当评委,完了之后大概是11点钟回到家里,《焦点访谈》是有影响力,我想看,哪有啊?我只能通过网络看。央视二套每天早上《第一时间》的读报节目、我也看,因为信息量大,但这个时候也没有,只能通过网络看。这是网络的适时性。大家可以问问自己,有多少信息是通过网络了解的?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电视?你们是学电视的,还有多少人通过电视去获取信息?我真的有这种危机感。我不知道还有几年,可能这也是杞人忧天。就像当年电视出来的时候,大家觉得传统媒体没有生存空间了,但是并非如此,只是慢慢地,这个比例会发生一种变化。这是我的第二个危机感。
那么第三个危机感就是新闻到底是什么?网络现在可能是大家获取信息的一个很重要的来源,我特意把主要网站的几个网页复印了一下,其实这个对大家来说有些多余。我在几年前对网络还是很反感的,当时是IT很热的时候,我就跟人家争论,我说网络都是什么呢?都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当你在网络面前停留的时间多的时候,你其他的时间就少了。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天24个小时。当你在室内活动时间长了的时候,你室外的活动时间就短了。什么网络恋爱,是可以恋,你最后还得见面嘛。最后最直接的手段还是要touch,对不对?还是要用这种很直接的方式。所以我就觉得这个网络是虚拟的。但今天事实上网络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离不开的事物了,它提供给你很多信息,你觉得离不开了,慢慢生活就渗透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个管道不可能从生活中剔出。而且它成为最大的一个产业,造就了那么多的千万富翁、百万富翁,大家已经离不开它了。但是网络在传播什么呢?这是我新的忧虑之一。
我觉得现在的网络,包括其他新兴媒体,它们正在改变我们关于新闻的定义。我考虑这些问题,供大家思考,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两天的头版我都看了,我们平常所关心的一些新闻的概念正面临新兴媒体的冲击,新闻对于它们来说,是一种包装,它们的卖点不在这儿。它们的卖点在什么地方?你看这中间,有“孙悦生完孩子,笨了许多”、“刘邦是汉朝第一私生子”、“日本最火的中国女作家”、“我跟朋友追的女孩上了床”,这后面的不用再说了。过去我们理解的记者是什么?扒粪者,是站在桅杆上的瞭望者,是一个需要用责任来理解的职业。你看现在的网络,因为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感觉。当然我有时候也看,也感兴趣。像侯耀文到底有几个女朋友,他家里的财产怎么分。其实这个跟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概念在改。过去我们有一个概念——“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好了,现在不这样了,狗咬人也是新闻。不但如此,狗也成了新闻,人也成了新闻,还不但如此,狗的妈妈也成了新闻,与之相关联、相链接的信息全都成了新闻。
那么什么样的信息是有用的?其实我觉得——不知道我对不对,可能比较传统,大家可以讨论——我觉得应该是跟社会进步,跟法律、道德、治安,包括跟一些危害相关联的东西才是新闻。当然,一个报纸的版面可以登一些八卦的东西,但是这个成为主流就是不正常的。小品可以看,但是如果说我们的文艺全都是小品了,我觉得这个主流未免有点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小品、二人转,跑到美国去就不吃香了,你看看它里面的内容是一些什么东西啊。批评、嘲笑残疾人,装怪嘛就是。这些东西确实能博取掌声,确实能有市场,博取笑声,但是我们这个新闻到底……我觉得是一道防线。我可能也有些杞人忧天,我觉得在改变着一种观念。那么新闻到底是什么?我要下一个定义的话,新闻的底线就是事实,不管你讲什么。这个事实相关联的,有政治的新闻、有时事的新闻、有社会的新闻。对于记者来说,最起码的要求是真相。我认为这两点是我们应该守住的一个底线。不管今后发展到什么时候,当然我们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之后,可能又有一拨人。对于他们这一代,我相信邓小平说的一句话,他们肯定比我们聪明,对我们忧虑的问题,他们有办法解决。但是我们肯定是有忧虑的。
我每天回到家,孩子就跟我比划:“哈!哈!”我说你干吗?他才两岁多呀,我说这是哪儿学的呀。完了以后他还:“傻帽!”他学这些怎么特别快。而且小孩说出来,这种感觉跟我们大人不一样,绝对不是装的。我想,他从哪儿知道?后来我一看,原来是我自己。我给他买了一套碟,叫《忍者神龟》,那不就是打架嘛。动作学得还挺像。我说,不行,你就看中央电视台的动画片吧,这应该是健康的吧。小鲤鱼泡泡也是打架呀,而且宣传的语言全是暴力的语言。我想,这孩子将来怎么办呀?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可是我转念一想,得,所有的孩子都是受这种教育的,将来我的孩子不能光被人打了,还要去打人嘛,他也需要变得强壮一点嘛。就是这种关系。我想他们也会有他们的解决方法。这就是我的忧虑,也可能是多余的。
电视采访的专业特质:以节目为案例
第二点我们就讲一下专业上的事情。我们从节目开始讲。
大家认识王志可能就是因为“质疑”,关于“质疑”我就讲一个节目,讲刘姝威。为什么讲这个刘姝威呢?我本来没打算老生常谈,广院的专业课上老师在讲采访的时候都会把这个作为案例来讲。因为上上个礼拜,我去成都出差,在机场的时候,我碰见一个观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观众。我们正在肯德基里面喝点饮料,突然走过来两个人,跟我说“王志你好”。我说“你好”。她说,“你别想了,你不认识我,我就是你一个观众,北京人”。我还怯生生地问,“你有什么事么?”她说,“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对刘姝威那样?”我当时吓了一跳,刘姝威,这个节目都是六年前播的了。我说“那你有什么意见?”她说“你不应该以那种态度对她”。后来我们有一番讨论,我就跟她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实际上这个就牵扯到“质疑”。我最大的贡献就是把这两个字拎出来了。这个质疑也不是我的发明,质疑就是提问题嘛,就是解决疑问嘛,把问题放在一个疑问的位置上嘛,就是这么一个概念。但是现在“质疑”好像成了我的一个标签。我现在通过这个节目跟大家讲讲为什么要质疑。我跟她解释,“你觉得我对刘姝威不够友善?”她说,“是,这么出色的女性,这么善良,对这位这么有责任感的人,你为什么这么对她?”我说,“第一,你去问一问刘姝威,她对我有什么态度。”当然我心里是有数的,刘姝威是非常感激我的,我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而且给她的事业开辟了第二春。
她当时接受我采访的时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要做《面对面》的实验版,因为在《面对面》之前没有这样一种形式,一对一来交谈。但是在《新闻调查》里我们做过类似的节目,从我开始。我第一个做的是姜瑞峰,到后来就有胡长清,再后来就有徐立,徐立杀母,就是浙江金华的那个孩子,用榔头把母亲敲死的,还有宋玉生,还有周长青,就是陕西的,赌博输掉几千万,最后被判了死刑的。在《新闻调查》里面有这么一类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