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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谁能不死

已是第二天的正午,前方的大鱼忽然在水里转了一个弯,将头掉了回来停住,大鱼背上的黑布猫也在这时扯下了猫头上的黑布,就那样看着狼猫,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的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狼猫道:“你知道我会来?”

小狼猫道:“有只猫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狼猫道:“是什么猫留下的信?”

小狼猫道:“是只送信的猫。”

这回答很妙,它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把这封信交给了狼猫。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前肢,但等你醒来时,前肢就一定不会再麻的。它们要找的只是我,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的。”

狼猫的心又沉了下去。

它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它留给疯猫的,它想不到疯猫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这封信会回到它的爪子里。

狼猫留下这封信时,正是准备去死的。

“是谁?”狼猫问小狼猫的是控制组织的那只猫是谁。

小狼猫道:“土猫!”

它本已想到,狼猫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狼猫松开了猫爪,猫刀沉入了湖底。

强盗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猫活在猫界,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所以,猫就发明了猫酒。猫酒是猫类的朋友,尤其是失意的猫。失意的猫喝猫酒,是为了借酒浇愁。此刻的狼猫是真的成了醉猫,只怕连喝水都能把它醉倒。

因此,狼猫日日都在醉乡中。

狼猫抬起头,就看见了土猫的脸。看到这张脸狼猫却留下了泪。狼猫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可是现在,它的猫泪真的流了下来。

土猫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因为我。”

狼猫道:“天猫有没有死?”

土猫道:“没有。”

狼猫道:“你救了它?”

土猫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它,而是它的秘密。”

狼猫道:“它的秘密,也就是组织的秘密。”

土猫道:“不错。”

狼猫道:“它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土猫道:“是的。”

狼猫道:“它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土猫道:“因为它不能不说。”

狼猫道:“为什么?”

土猫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狼猫还是不懂。

土猫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它若不说,就只有死。”

狼猫道:“它说出来之后呢?”

土猫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它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狼猫在听着。

土猫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狼猫承认。

土猫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杀你?”

狼猫摇头。

土猫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

说到这里,它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因为土猫又想起了第一美猫。

为了达到目的,土猫已不惜一切牺牲,甚至牺牲第一美猫。只有第一美猫,病猫和疯猫这三只猫的死才能真正毁了狼猫。

它爱第一美猫,爱得太深,所以它恨狼猫,也恨得同样深。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狼猫道:“那只白布猫也是你扮成的?”

土猫道:“谁都可以是白布猫,但我是土猫。我要让病猫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白布猫就是天猫,认为天猫还没有死。”

狼猫道:“为什么?”

土猫道:“因为病猫必须死。”

狼猫垂下头,黯然道:“病猫……病猫……它真是只可怜的猫。”

只有第一美猫,病猫和疯猫这三只猫的死才能真正毁了狼猫。狼猫已经毁了,已经毁得快要倒下去。土猫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狼猫。它要看着狼猫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它自己的爪子里。

可是现在,它忽然发现,它唯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它自己的愿望而已。它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它想笑,纵情大笑。

狼猫看着土猫,土猫也正在看着狼猫,两只猫的眼睛都同样的清醒、冷静。在这一瞬间,两只猫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在它们的眼睛里,在它们的灵魂深处,在它们生命中某一个最秘密的地方,它们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处。为什么它们会爱上同一只母猫?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没有言语。没有声音。两只猫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许直到现在,土猫才真正看清狼猫。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落叶萧萧,萧萧的落叶正飘落在长街上。长街寂寥。夕阳照着峡谷。遍山残叶,红艳似火。

土猫发现狼猫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光辉。就在这时,土猫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然后,夕阳猛然不见了,狼猫也忽然不见了。因为在土猫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狼猫,也没有了恐惧。但是,它也没有了自信。因为它已经获得了胜利。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土猫忽然有了这种空虚,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

夕阳真的不见了。

狼猫也真的不见了。

狼猫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忽然间狼猫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溶为一体。任何猫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因为黑暗代表了猫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现在,狼猫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

黑暗。

黑暗。

土猫眼前只有黑暗。它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没有猫能形容狼猫的眼睛,更没有猫能形容狼猫此时此刻的眼睛。没有猫能形容,也没有猫能知道狼猫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有谁能知道狼猫现在的心情?没有猫知道狼猫现在的心情。没有猫知道狼猫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它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密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只猫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密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密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可是狼猫已经不在了。

狼猫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土猫的生命,却带走了土猫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骄傲、光荣。

狼猫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你也能死。

我也能死。

第一美猫能死。

病猫能死。

疯猫也能死。

千千万万年以来,这猫界有千千万万的猫,有谁能不死呢?

有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