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场牺牲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过了敌人的射界。我火速爬着赶上了梁三喜他们。梁三喜见我来了,也没责怪我。
三排仍不时向敌人射击,敌人也不断还击。我们在草丛中攀缘而上,去接近敌堡……
爬了一大阵子,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距离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绝对不用打第二炮,干吧!”
梁三喜点头同意。
战士“北京”当即把炮弹装进炮膛。少许,他肩起“八二无”炮身,“噌”地站起来,勾动了扳机!然而,没见炮口喷火!
战士“北京”一下卧倒在地。敌人的子弹“嗖嗖”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怎么?是臭弹?”梁三喜问。
“嗯。是发臭弹。”“北京”说着,忙把臭弹退出炮膛。弹药手赶忙又递给他一发炮弹,他又将炮弹装进了炮膛。
稍停,他又掮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响了扳机,却又一次没见炮口喷火!
“哒哒哒哒……”敌人一串子弹射来,战士“北京”一头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志……”我和梁三喜同声呼唤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战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处中弹。中的是平射过来的高射机枪子弹,处处伤口大如酒盅,喷出股股热血……
啊,倒下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士兵又倒下了!他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眨眼间便告别了人生!他二十出头正年轻,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样机敏果敢,他是多么富有才华!昨天晚上,他还以将军般的运筹帷幄,为我们攻打无名高地献出了令人折服的战斗方案!可此刻,他竟这样倒下了!他从北京部队奔赴前线补到我们连,到眼下才刚刚两天,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离上,他不瞄准也绝对有把握一炮一个敌碉堡!可臭弹,该死的两发臭弹!!
梁三喜怒对爬到眼前的弹药手:“他的死,你要负责任!”
弹药手沉下头不吱声。我知道,梁三喜这是由极度悲恸产生的激怒,而激怒又变为这无谓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战场上,有哪位弹药手愿意出现臭弹啊!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双手摸过血染的炮身,把那发还在炮膛中的臭弹猛一下退出来,愤然甩出老远!他接过弹药手递过来的炮弹,一下装进了炮膛。
梁三喜掮起炮身。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站起来,眨眼间便见炮口喷火!炮弹“轰”地炸开,敌碉堡被炸得粉碎……
碎石泥尘还在刷刷下落,我们便跃起身,迎着硝烟气浪向前扑去!
上来了!上来了!从左右两侧出击的突击队员,还有从主峰正面待机冲锋的步兵一排,一齐呐喊着,冲上了山顶!
我们,终于站在了364高地主峰上!
“注意搜索残敌!”梁三喜命令说。
我放眼望去,山顶上敌堑壕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位于山顶右侧的炮阵地上,有十几门横倒竖歪的120迫击炮,遍地是待发的炮弹,还有那一箱箱未开封的炮弹箱摆在周围……这时,我才更觉出梁三喜判断的准确,决策的正确!如果不攻占这炮阵地,我们坚守在无名高地上是会全连覆没的!
山顶上到处是巉岩怪石,我们沿着堑壕南边向西搜索。
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连长,指导员,胜利啦,我们终于胜利啦!这次战斗,能写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我望着段雨国那副乐样儿,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隐——蔽!”只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接着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脚,我一头跌进堑壕里!跟着传来“哒哒哒”一阵枪响……
当我从堑壕里抬头看时,啊!梁三喜——我们的连长倒下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连长!连长!”我一腚坐在地下,把他扶在我怀中……
他微微睁开眼,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里……有我……一张欠账单……”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头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弯上,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攥在左胸上的手也松开了……
我一看,子弹打在他左胸上,打在了人体最要害的部位,打在了他的心脏旁!他的脸转眼间就变得蜡黄蜡黄……
“连长!连长!”战士们围过来,哭喊着。
“连——长!”段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号啕起来,“连长!怪我……都怪我呀……”
梦,这该是场梦吧?战斗就要结束了,梁三喜怎么会这样离开我们!当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已在瞬息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时,我紧紧抱着梁三喜,疯了似的哭喊着……
讲到这儿,赵蒙生两手攥成拳捶打着头,泪涌如注。他已完全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中了。
(三)军长扫墓
这天下午,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
一见面,他车子还没放稳,就很激动地对我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战士‘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在哪里?”我急问,“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
“你先猜猜,你们的英雄战士‘北京’,也就是薛凯华烈……”高干事非常神秘地望着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谁?”
我摇头不知。
“雷军长!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
……
一纸遗书,令我荡气回肠!
“赵指导员,你……”高干事见我热泪滴滴,有些不解。
我并非感情脆弱,我在战场上目睹了凯华的大智大勇,此时捧读他的遗书所产生的激动,是局外人压根不能体味的呀!
屋外传来吉普车响。我和高干事出屋一看,正是军长坐的吉普车,却不见军长在车中。司机告诉我们,军长从团里又到了营里看了看,他现在已到烈士陵园去了,一会儿就到连里来。
我和高干事沿着新修起的路,直奔山腰间新建的烈士陵园。
只见军长站在写有“薛凯华烈士之墓”的石碑前,默默为薛凯华致哀。许是遵照儿子的遗言,他没有脱帽。过了会儿,他后退一步,庄重地抬起右手,为长眠的儿子致军礼。良久,他才把右手缓缓垂下……
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只见军长老泪横流,大滴大滴的泪珠洒落在他的胸前……
“遵照凯华的遗愿,你们给团政治处写份报告,把凯华的姓……改过来吧。”军长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另外,我拜托你们,给凯华换一块墓碑,把‘薛’字改为‘雷’字……”
我擦了擦泪眼,连连点头应着。
这时,高干事打开照相机,要为军长在烈士墓前拍照,被军长挥手制止了。
“你,是团里的报道干事?”
“是。”高干事立正回答。
“宣传凯华一定要实事求是。”
“是。”
“不要在凯华改随父姓这事上做文章,报道中还是称他为薛凯华。”
“是。”
“凯华就是凯华,文章中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半点儿都不要借凯华来吹捧我。”
“是。”
“关于九连副连长靳开来没有立功的问题,请你给我搞份调查报告。”
“是。”
“十天之内寄给我。”
“是。”
“战场上,靳开来打得不错嘛!”
“是!”
“你俩先回去吧。”军长对我和高干事说,“我在这里再停一会儿……”
我和高干事离开了烈士陵园。当我俩走出十几步回头望时,只见军长低头蹲在凯华的墓前,一手按着石碑,周身瑟瑟颤抖。当我们转身朝山下走时,隐隐约约听见军长在抽泣……
(四)我们的上帝
战士们已陆陆续续来到连部,要为大娘一家送行。昨晚,我已给大家讲过,在大娘离开连队时,让大家一定把眼泪忍住……
这时,段雨国竟第一个忍不住抹起泪来。他一抹泪,好多战士也忍不住掉泪了。
梁大娘站起来:“莫哭,都莫哭……庄稼人种地,也得流几碗汗擦破点儿皮,打江山保江山,哪有不流血的呀!三喜他为国家死的,他死得值得……”
大娘这一说,段雨国更是哭出声来,战士们也都跟着哽咽起来。有人捅了段雨国一下,他止住了哭。大家也意识到不该在这种时候,当着大娘和玉秀的面流泪。
屋内静了下来。
“秀啊,时辰不早了。别麻烦同志们了,咱该走了。”停了停,大娘对玉秀说,“秀,你把那把剪子拿过来。”
玉秀从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里拿出做衣服用的一把剪子,递给了梁大娘。
大娘撩起衣襟。这时,我们发现,大娘衣襟的左下角里面缝进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大娘拿起剪子,几下便铰开了衣襟的缝……
我们不知大娘要干啥,都静静地望着。
只见大娘用瘦骨嶙峋的手,从衣襟缝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放在了桌上!
我们一看,那全是十元一张的厚厚一叠人民币,中间系着一绺火红的绸布条儿。
接着,又见大娘从衣襟缝隙里摸出一叠发旧的人民币,也全是十元一张的……
大娘这是要干啥?我惊愕了!大娘身上有这么多钱,可她们祖孙三代下了火车竟舍不得买汽车票,一步步挪了160多华里……
大娘看看我,指着桌上的两叠钱说:“那是550块,这是70块。”
这时,玉秀递给我一张纸条:“指导员,这纸条留给您,托您给俺办办吧。”
我接过纸条一看,是梁三喜留给她们的欠账单!这纸条和那血染的纸条是一样的纸,原是一张纸撕开的各一半……
顿时,我的头皮“嗖嗖”发麻!
梁大娘心平气和地说:“三喜欠下620块的账,留下话让俺和玉秀来还上。秀啊,你把三喜留下的那封信,也交给蒙生他们吧。”
玉秀把一封信递给了我。
啊,我们在此时,终于见到了梁三喜烈士的遗书!遗书如下:
玉秀:
你好!娘的身子骨也很壮实吧?
昨天收到你的来信,内情尽知。因你的信是从部队留守处转到这里的,所以从你写信那天到眼下,已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
……
头一次给你写这么长的信,但仍觉话还没有说尽。营里通知我去开会,回来抽空再接上给你写。
玉秀,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下面的话便是我的遗嘱:
当我死后,你和娘作为老革命根据地的人民,深信你们是不会给组织和同志们添麻烦的。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了,她本人也曾为革命做出过贡献,一旦我牺牲,政府是会妥善安排和照顾她的,她的晚年生活是会有保障的。望你们按政府的条文规定,享受烈士遗属的待遇即可,但切切不能向组织提出半点儿额外的要求!人穷志不能短。再说我们的国家也不富,我们应多想想国家的难处!尽管十年动乱中,有不少人利用职权浑水摸鱼已捞满了腰包(现在也还有人那么干),但我们绝不能学那种人。那种人的良心是叫狗吃了!做人如果连起码的爱国心都没有,那就不配为人!
秀,你去年来连队时知道,我当时还欠着近800元的账,现在还欠着620元(欠账单写在另一张纸条上,随信寄给你)。我原想三四年内紧紧手,就能把账全还上,往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可一旦我牺牲,原来的打算就落空了。不过,不要紧。按照规定,战士、干部牺牲后,政府会发给一笔抚恤金,战士是500元,连、排职干部是550元。这样,当你从民政部门拿到550元的抚恤金后,还差70元就好说了。你和娘把家中喂的那头猪提前卖掉吧。总之,你和娘在来部队时,一定要把我欠的账一次还清。借给我钱的同志们大都是我知心的领导和战友,他们的家境也都不是很宽裕。如果欠账单的名单中有哪位同志也牺牲了,望你务必托连里的同志将钱转交给他的亲属。人死账不能死。切记!切记!
秀,还有一桩比还账更至关紧要的事,更望你一定遵照我的话办。这些天,我反复想过,我们上战场拼命流血为的啥?是为了祖国人民生活得更美好!在人民之中,天经地义也应该包括你——我心爱的妻子!秀,你年方24岁,正值芳龄。我死后,不但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更盼望你美美满满地去生活!咱那一带文化也是比较落后的,但你是个初中生,望你敢于蔑视那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封建遗训,盼你毅然冲破旧的世俗观念,一旦遇上合适的同志,即从速改嫁!咱娘是个明白人,我想她绝不会、也不应该在这种事上阻拦你!切记!切记!不然,我在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
秀,我除了给你留下一纸欠账单外,没有任何遗产留给你。几身军装,摸爬滚打全破旧了。唯有一件新大衣,发下两年来我还一次没穿过,我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我牺牲后,连里的同志是会将那件军大衣交给你的。那么,那件崭新的军大衣,就作为我送给你未来丈夫的礼物吧!
秀,我们连是全训连队,听说将担负最艰巨的战斗任务。别了,完全有可能是要永别了!
你来信让我给孩子起名儿,我想,不论你生的是男是女,就管他(她)叫盼盼吧!是的,“四人帮”被粉碎了,党的三中全会也开过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的曙光,我们有盼头了,庄户人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秀,算着你现在已出了月子,我才敢将这封信发走。望你替我多亲亲他(她)吧,我那未见面的小盼盼!
顺致
军礼
三喜
1979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