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之一种
铁凝
忘记了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支歌的名字,歌名叫做《享受你自己》。我不曾听过这支歌,歌子唱的一定是关于女性。
“享受”一词令我想起“欣赏”一词,欣赏自己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自己的过程吧。自赏意识其实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这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当你面对着一位满怀抱负的男性,这男性郑重地告诉你“我觉得自己有一种伟大感”时,你不觉得他可爱么;当你面对着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少女坦率地向你宣布“我长得多好看”时,你不觉得她可爱么;当年轻的女同事自信地对你说,完全是因了她的到来,办公室的男人们变得整洁了,你不觉得她可爱么?
懂得欣赏自己本不是件坏事,你在这欣赏之中享受到自己的价值,于人生的旅途上你才知道倍加珍重这价值。你渐渐地明白了怎样去爱惜自己,怎样凭了你已经具备的价值,去创造于人类的光明前景,于民族的生生不息,于你的家庭、亲朋、爱你和你所爱的人们有益的财富。倘若欣赏自己和享受自己循了这样的轨迹去深入人心,请让我引用朋友的一个诗句:“为什么不呢?”
我又知道,人们通常的看法是,女性的自赏意识终归强烈于男性。身为女性,我不免也受了这通常看法的传染,读到“享受”便想起“欣赏”,想起“欣赏”则认定与女性有关了。那支歌该不是为女性的自赏正名的吧?因为,人们习惯于给自赏冠以贬义,那被贬的对象又常是女人。
我不是社会学家,对历史也少有研究,仅凭了微薄的感受,觉出或许正是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史,造就了女性的自觉意识强烈于男性呢。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女性领衔主演的剧目又有多少呢。且不说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岁月湮没着女性的本相,一句“金屋藏娇”谁又知蕴藏了女人的多少悲哀。即使如尼采、叔本华这样的洋人,也对女性充满鄙夷。叔本华声言女性是无法感悟艺术的;而尼采则说,和女人交往时要带着一条鞭子。男性的自赏可以有广阔的天地去发挥表现,那自赏就化作了行动去同整个社会碰撞;女性的自赏则只能在镜前、在井边、在灶间,在怀中的婴儿脸上。要是你稍不小心将你的自赏流露于大庭广众之下,那么你便是轻佻,便是张狂,便是大不规矩了。你那自赏,也因此变得格外碍眼,格外不合路数。而你那自赏意识,却因这种种限制与压抑,反倒倍加强烈、执著起来,好比一个无可扼制的恶性循环。
今日的女性,当然已用不着靠着一支歌来为自我的欣赏正名,如我在前边所讲。她们大胆地欣赏自己,也将这欣赏化作了行动,在各自的位置上,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放出璀璨的光芒。更有那走向极端的“彻底解放者”,在公开的场合,与某些男性比赛着骂街,一样地猜拳行令,一样地捧着大碗狂饮。这样的女性,不是我在本文将要谈及的,我要讲的,到底还离不开女性的自我欣赏。
记得读中学时,同年级的一个女生告诉她的班主任,每天早晨她在上学的路上,都要碰见一个截住她不放的男人,这使她感到害怕。这女同学的处境,博得了班主任的同情。班主任从那天起,就派两名男生和这女生同路上学。这一行动,顿时使那女生成了班级里的新闻人物。大家想着,她与别人到底是有什么不同之处吧,不然为什么会有男人截住她要交朋友?那两名被派了任务的男生,在每日的清晨很庄严地尽着自己男性的义务,那天然生成的保护弱小的责任感被激发出来,他们倍感自豪。从此在他们护送女生的路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男人。许多年之后有一次我碰见了那长大成人的女生,闲聊中对她提起这件事,她哈哈笑着对我说,她上学的路上其实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截住她的男人。我问她为什么要骗班主任呢,“好玩啊。”她说。
我并不觉得这女生无聊,那本是青春期的少女渴望引人注目的小花招吧。假如这样的花招里尚有天真的成分,使成人能明白地会心一笑,那么,成年之后依然地有意为之呢?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时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她们的外表大多顺应时尚,她们的神经每每敏感于常人。她们对待本职工作的态度还算认真,业余时间也读小说、逛商店。她们的手包里常有话梅和影视杂志,她们坦率地崇拜某个女明星,并固执地认为自己与那明星长得非常相似。她们的口中没有什么不文明的言词,也谈时局,谈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只是,当周围有男性相聚时,她们便相当频繁地调整自己的身姿和发式,并高声地笑——绝不粗俗,相当女性化的笑。她们也常作些弱不禁风之态,比如在办公室需要她们提着暖壶打开水的时候,在机关里分了西瓜需要她们用自行车驮回家的时候,在与男性同路而自己又提着沉重的旅行袋的时候。这样的时刻,知情达理的男性总会及时走在前边,为她们排忧解难。要紧的不在于此,因为弱不禁风之态与调整身姿、发式其实也无可非议。要紧在于,她们企盼着男性相助,而男性友好的相助又使她们坚信那男性正在打着她们的坏主意。
她们的神经确是敏感于常人的,她们的想象,也确比常人丰富百倍。她们的自信力每每超出真实景况许多,但这样的女性最为固执己见,她们觉得所有见过她们的男性均会为她们打动而心怀叵测。她们继而会因了这叵测的心怀而惴惴不安,仿佛自己的分秒都处于男性的危险中。
假使这固执的己见只埋藏在心里,男性倒还安全。但往往这样的女性对自己的信念常有不吐不快之感,她们把这信念当做事实讲给熟人、同事,伴着楚楚动人的无奈和疏远那男性的愤慨。她们对这样的讲述不厌其烦,叫人觉得这讲述的过程真正是享受的过程,是她们在享受自己的风采和愤慨。
假使仅仅是讲述,是要用这讲述来证实自己的魅力与男性的没出息,尚能使人谅解。如果将这习性发展成欺诈男性的手段,就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她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女性那最原始的威力,当自己的要求不能被满足(你尽可以想象当代女性有着多少要求),而那要求者又是男性时,她们会大声疾呼她们受了这男性的欺侮。她们知道,全社会都会起来保护被欺侮的女性的,因了女性是弱小的象征,社会舆论定而无疑要为她们伸张正义。她们以她们自己那混乱不堪的价值观和畸形的自赏心态,将女人和男人逼上了尴尬的境地。她们在抬高自己的时刻,也彻底贬低了自己。
女人和男人的“战争”,是古老漫长的话题,而在人类这古老漫长的话题里,又每每延续着男女之间无尽的和平。我不要听尼采“和女人交往要带着一条鞭子”,也不要看上述的女性折磨男人也折磨自己。我相信战争与和平其实是同一轨道上的两极,善意地面对人生,你的内心就会获得宁静。
那支《享受你自己》唱的究竟是什么呢?有发现自己的乐趣吧,有自尊自爱的张狂吧,还会有女性与男性之间那健康、纯净的友爱之心。
训练提示
1.这是一篇议论性散文,作者以女性的触角论及了女性意识,当代社会女性的自尊、自爱与自赏;同时,谈及正确的女性意识、女人与男人的战争,呼吁那纯洁的男女友爱之心、友爱之情。
2.表达中,应透出一种理性的思考与议论。语言声音不可太柔,应有一种力度在其中。
丑石
贾平凹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呦,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喝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那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