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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巴斯番外(一)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摩多刚坐下,巴斯就这么问他。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视线里,男人疲惫不堪的脸从他浅蓝色刘海间露出来,胡子没有刮好,右脑后侧的长发也没梳整齐,颧骨被一层干瘪的皮肉紧包着,囚服的上衣有块灰。上一次见面,他们还在法庭上针锋相对,战火从远古而神秘的宝藏烧到令他一战成名的洲际大赛,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着急忙慌地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巴斯抓紧了手腕下面的铁板,他戴着手铐,小臂穿进不锈钢板上的两个洞里固定住,身体被锁在椅子里硌疼了也不能换个舒服的姿势。屋顶四角挂着监控,两个刑警站在他身后,女警巧格在角落记录,摩多坐在他五米以外,略偏着头看他,双眼微眯。

他不喜欢这个眼神。

“问你话说就是了,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既然你都这样了,我以后的事情很重要吗?”摩多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两小时后,巴斯将会被执行枪决。

巴斯叹了口气,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摩多,黑色中长呢大衣里面又是一身黑衣黑裤,只剩下领口露出衬衫的一抹白,左边大部还被搭在前面的低马尾挡住,过于成熟的装扮一瞬间把他拉回法庭:西装革履的人站在F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据理力争,丝毫不见初出茅庐的生涩和胆怯。

想到这儿,他挑眉笑了出来:“真没想到你为了让他们定我死罪,能忍心放弃风雨雷电。摩多,我果然没看错人。”

摩多一时语塞,停了片刻,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谢谢你?”

巴斯被逗笑了,他搓着手上的老茧,那里密密麻麻记着当年叱咤陀螺界的血与泪。他缓缓地说:“我以为你知道的。你和风的关系不是像和其他人的那么简单吧?”

“是。”

“我还没具体形容你就说是?”

摩多深吸一口气,肩膀随着呼气缓缓下沉。他坐直了身子,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要不这样,我们轮流提问让对方答,我先说。”他停顿了一下,见巴斯点头,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留下我?”

“因为一些以前的事情。”说罢反问他:“你爷爷没跟你讲过?”

“只讲了一点点。他说你挺可怜的,但是走到现在这步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好,很好……”巴斯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埋在垂落两侧的头发间笑了起来,声音由低渐高,最后带着全身一起抖动,诡异的场面看得屋里其他几人后背发凉。

是我咎由自取,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救我,我生来就是黑暗的,没人教我安身立命,我就自己闯出一条路。右腿隐隐作痛,巴斯不由得咬紧了牙,每年这个时候,身上肉体和机械交接的地方都会痛痒——冥冥之中,淡忘的回忆都是会被身体记住的。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遇到瓶颈,为了成为世界顶级的选手、获得更多的荣誉和财富,他不能被年龄扯住后腿。二十三岁,再也忍受不了评论家的冷嘲热讽和新人的竞争压力的他瞒着所有人,私自改装了自己的右腿。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当年云晓虎爷爷质问他。

“不这么对自己,等着被你打败、被陀螺界淘汰吗!”

后来摩多爷爷推算出了宝藏的具体位置和打开方式,他提出平分,六个战友当场全票否决。

“你比赛究竟图什么?你就这么爱钱?”

“爱钱有问题吗?钢翼蝙蝠是我凭实力得到的,宝藏是我们凭陀螺打开的,凭什么里面的东西我不能拿?”

“巴斯,你若真的缺钱可以请投资顾问帮你发展副业,这种心态我没法放心地让你去比赛。”

“你太疯狂了,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正常人……”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缺还是贪?”

……

他摔破杯子夺门而出,七人的最后一次齐聚在大门的一声巨响中宣告结束。

“七大高手里六个人都是这个调调真是烦死了!”

他气急败坏地走进风雪中,一个想法在脑中悄然萌芽。几年后,他从风雪里走了回来,手里牵着一个孩子。他把他当做徒弟、工具、养子,看着他的实力逐渐精进、个头从膝盖窜到他的肩膀,他期待的结局日渐明晰,直到有一天……所有被掩盖的真相再也无法被遮住。

巴斯倒在椅背上,仰头闭上眼:“行了,不提了,我不想提。”

摩多皱了一下眉:“我还什么都没说。”

巴斯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全是自己陷入回忆的遐想。他略带尴尬地咳嗽一声,说:“你长得真像你爸爸,但是这张嘴却很像我儿子。”

“你结过婚?”

“我没结婚,但是有恋人,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时间倒回几十年前,贫民区的一个私人诊所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是个男孩!小娃娃头发真密!”

“我看看……这顶上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医生?护士!”

他的母亲和外婆借口他头顶天生的白发在诊所里敲了一笔,没过几天,家人又在市里寻了一户看起来家境优渥的人家,把写着巴斯姓名和生辰的纸条塞进襁褓里,将沉睡的他偷偷丢弃在那所房子院外的墙角下,趁着夜色踏月而去,并且再也没有在巴斯往后的人生里出现过。他像是一个坠落人间的扫把星,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了罪恶的流浪。

“我是被你太爷爷收养长大的,被从门口抱回来的时候,你爷爷已经十岁了。接生我的医生说我的母亲是个妓女,和一个骗子野合不小心有了我,你们家找过去时,她早就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身边一直有同学叫我‘骗子’,把我当成祸害,拿我头顶的白发笑话我——小学毕业我就把它染色了。”巴斯向身后的警员要了一杯水,接着说:“你的太爷爷让我和你爷爷一起学习陀螺,我十岁不到就受到了他的朋友、钢翼蝙蝠的上一任主人的赏识。是他收我为唯一的亲传弟子、推荐我去参加比赛,并把自己的圣兽传给我,没有他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也不会有今天的痛苦。”

“我爱上了他的女儿。我拿着全国总决赛的冠军奖杯向她表白,本来快要结婚了,陀螺协会突然收到很多举报信,说我比赛作弊、用人身威胁等方式阻止对手正常参赛。领导说要彻查此事但是一直没有消息,她的身份证就被扣在家里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发现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摩多等不到下文,问:“后来呢?”

“后来……协会要我禁赛三年,我咽不下这口气,在协会门口和别人打了一架,一打打到了高层的耳朵里,上面决定复查这件事,但是我改装的右腿也暴露了。她爸妈接受不了要和我断绝关系,就去了我们同居的地方想把她带走,在拉扯中动了胎气,孩子早产了。”

“……所以你违规了吗?”

巴斯摇了摇头。“你相信医生口中我父母的身份吗?他自己都承认被讹了一笔钱。你们的主观臆断可以救人,但也可以害人。读者只有九岁的智商,当年他们不问事实真相就对我口诛笔伐导致我再也没法走上领奖台,今天我也可以如法炮制,用几条新闻就让他们帮我把云晓虎淹死在糖罐里。反正最后能撇得干干净净,赛前能解决目标就不要拖到赛场上,万一被抓到,风雨雷电谁做的谁替我去死。”

“你这是在用别人的错误害人害己。”

“你以为陀螺界有几个人是清白的?被琳达打到墙上撞坏脑子了吗!”

摩多脸色发白,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才问:“那你孩子在哪?”

“死了,”巴斯像被剪断线的木偶,靠坐在椅子上,“他妈因为临时生产落下了病,她父母本就已经对我不满意,一听说终生无法治愈当即要求我们分手,甚至还想把我的孩子带走,是她躺在病床上哭着求她父亲,孩子才留给我的。后来上级的批文一直没有下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我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于是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我唯一的儿子,他是我全部的努力和骄傲,他很努力也很有天赋,我以为他会像我幻想的那样成为称霸世界的强者,但是他越长大却越对陀螺不感兴趣,十六岁生日前一天,他从我们公寓的楼顶跳了下去。他出生的时候才四斤六两,死时还不到一百斤。”

巴斯靠着椅背,突然抬起头:“你知道他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你爸妈结婚了。”

他看着摩多惊讶的表情,面目狰狞地扭曲在一起,他大笑出来:“多么有趣啊!我儿子摔在地上鲜血流干,你们全家在酒店里大宴宾朋,中间相隔不过五千米而已!才六站地铁,公交不要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等到灵堂都布置完了才过来,儿子儿媳还去国外度蜜月呢!”

他趴在横在胸前的不锈钢板上,仿佛精神失常般又哭又笑,铁链被他弄得“咣咣”作响,过了许久,巴斯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趴在铁板上不动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恨上我们家的吗?”

“算是吧。”

“但是太爷爷从小抚养你长大!”

“但是我被污蔑犯规的时候他在哪里?那六个队友又在哪里?口口声声同甘共苦,一到我有难了全部变成哑巴!”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协会为了避嫌会禁止他们发表相关的言论吗?”

“如果真有这种事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说?”

“因为作为朋友而对你的信任。”

“放屁!”巴斯叫道,声音震得摩多头皮一紧:“根本没有什么朋友间的信任,我只相信死人。”

“然后你就想把队友杀了?”

“那倒不必,我使了些手段把他们的圣兽收集到手,杀人太明显了。”转而又说:“但是你爷爷,他知道的太多又太了解我,我不能杀他但是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人留在世上,我必须想办法让他消失。至于你父母,在对外发布你爷爷的讣告之后假装家族分裂、一蹶不振,实际上在分散旁支,暗中调查你爷爷失踪的真相,我需要让他们闭嘴,同时拿回真正的圣兽烈焰鸟陀螺。”

这番和自白书里的杀人动机相差无几的话,虽然已经烂熟于心,但再听一遍仍不免感到寒意。摩多握紧了拳头,让发凉的手指卷进掌心寻找温热。他问巴斯:“你留下我,和你儿子有关系吗?”

“当然,而且你知道我儿子叫什么吗?”

“叫什么?”

“他叫摩多。”

他看着摩多纠结的表情,困惑、震惊、怀疑统统洒在他的脸上,薄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眉毛藏在刘海后,靛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却又感觉不在看他,一双瞳孔时而聚焦在他身上,时而垂落下来陷入沉思。

巴斯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