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伍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更加没有想到是，他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巨子的事，你知道多少？”他的喉咙有些不舒服，总感觉憋着什么似的。
无涯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仰起了头，露出了缅怀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一段已经死掉的青春。
“我跟他，认识有三十年了吧。那时候都很年轻，我在江湖上过着恣意妄为、飞扬跋扈的日子，他比我强，墨家弟子，生来就有一个兼济天下的梦想。尤为难得的是，这理想不因岁月沧桑，磨难洗礼而褪色。”
赵伍道：“你说的我有些听不懂。”
无涯子看着他道：“他是一个有高尚品格的人，一个当之无愧的大侠，但是他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的想法，非言语所能动之。不过也难怪，没有这样的脾气秉性，怎么能当好墨家的巨子呢。”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从刺秦计划推出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六指的眼光不错，燕丹确实是墨家巨子的合适人选，这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也不怪六指能看中他。可惜了，他要不是燕国的太子就好了。”
燕国和墨家，两家在反秦的立场上是一致的，但是两个同样源远流长，传承却各有其序的组织，如何能统一到同一个人的手下。燕丹算是个人杰，这一碗水恐怕也很难端平，最好的结果恐怕是一家吞并了另一家。
但是赵伍不关心这些，他只是执着地问道：“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无涯子反问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旋即反应过来，自顾自道，“是了，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本来能够看出来，只是不愿意看出啦。”
“六指和燕丹都是有主见的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分歧根本无法调和，迟早要分个高下，到时候场面可能会很难看。但是偏偏这两个人又都是重情义的人，就决定了他们的决裂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燕国、墨家都会处于很危险的境地。幸运的是，那个女人结束了这种可能，当然，她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基于帮助自己丈夫的立场，下意识地做出了最简洁也是最有效的决定。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恨可怕的东西。”
赵伍问道：“你管这个叫最有效的决定？那你把六指巨子的死当成什么了？如果你早知道这些，以你的能力是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他的感情有些激动，言语里带着质问的语气。
无涯子仔细思考了这几个问题，然后看着自己的徒弟道：“先前说了他们的立场，那你知不知道师父的立场？”
“说句实在话，其实我并不关心，六指或者燕丹，他们两个人谁杀掉了谁。自始至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使我已经灭亡的母国重新屹立在这片大地上，而不是窝在代地那个地方，自欺欺人的称个什么代王。秦的实力已经很强大了，六指的那一套，注定是行不通的，但是燕丹的话，还真有万一的可能。既然有这个可能，就要努力实现这个可能。”
“所以你就坐视了这一切的发生。”
“嗯。事先说明啊，我可半点儿没有推波助澜，一切都是自然发展的结果。”
“哈哈。”赵伍干笑了两声，里面满是无奈，“所以如果六指巨子还在的话，他应该感谢你了？感谢他的好友，他的盟友，没有像别人一样在背后捅刀子。”
无涯子道：“如果他不与我站在同一个立场，怎么能算作我的盟友。如果我顾着我的朋友，那赵国复国的契机到哪里去找？我不是赵侠，我是赵国王室之后，我的血脉里铭记了我的责任，为了复国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这样，甚至连你的朋友也不愿意牺牲，但是我并不强求。贪多求全，鱼与熊掌俱想兼得，这是年轻人的理想，也是你们的朝气。”
赵伍摇着头否认道：“师父，你太小瞧我了，也太小看年轻人了。是战斗就会有牺牲，我从走出山村的那一刻就有这个觉悟了，非止是我有，那些墨家的青年一样有，甚至比我更坚决。但这并不是我们赶着让他们去送死的理由。尤其是他们有这样的觉悟的情况下，更应该让他们活着。六指巨子的生命，更不应该牺牲在这样的事情上。师父，你太执着于自己的目标，以至于南辕北辙，这个目标反而离你更远了。”
无涯子把手一摊：“无论如何，事情总是向我期望的方向发展了不是吗？”
赵伍道：“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师父最应该感激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六指巨子。那件事之后，如果他不是独自一人潜回墨家机关城，而是出现在太子府，把这件事昭告天下，那么你心心念念的刺秦大计必然付之流水。六指巨子为这件事情做出的牺牲，师父您真的懂了吗？那个女人真的懂了吗？”
无涯子低着头，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如果你揭穿了这一切，真的就辜负了所有人，也包括他的牺牲。”
这才是最叫赵伍心酸的地方，也是最叫他无能为力的地方。善良的人总是受到伤害，更可气的是，作恶的人总是利用这一点。
“无论如何，抛弃方法，只讲结果，这样的方式我无法认同。也许我天生就不是干大事的器量，这个赵侠，我都当得勉勉强强。但从我闯荡江湖以来，真的认识了很多胸怀天下，仗义为怀的朋友，他们才是当之无愧的大侠，我愿意向他们学习。如果没有师父您，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您可以收回所有，但是我的想法，始终不会改变。”
无涯子道：“你说没有话讲，结果还不是讲了这么多。讲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我的要求你不能答应。”
赵伍低头不答，算是无言的默认。无涯子扬天长叹，心中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师徒啊，是世上有别于血脉的另一种传承关系，它传承的是知识，更是思想。如果师徒两个想法不能够一脉相承的话，还能算是师徒吗？
赵伍知道今天自己是彻底地伤了师父的心了，但是无涯子也伤了他的心。师徒两个都以为对方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良师高徒，但无情的现实击碎了这一切。这一刻，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六指和燕丹，如果没有焱妃，他们两个会走到这一步吗？结果使人不寒而栗。
“师父，如果有一天，我妨碍了您的复国大计，您会出手消灭我吗？”赵伍突然开口问道。
无涯子道：“我现在就想灭了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