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伍还真是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回到这个地方来,老徐家的铁匠铺子。
同样是墨家的据点,防御设施完善的太子府受到了秦军的重点照顾,现在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这里却一切如故,好像根本没有经历过战火似的。
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尤其徐家的老两口子故去之后,久无人至。不久之前,燕丹计划撤离,要在蓟城埋下钉子,才重新把这里拾捡起来,派了两个锻造部的弟子重新开张。兵器是万万大不了了,打造些农具为生,日子倒也过得去。
盗跖跟赵伍两个来到铺子门前,对过了暗号,便被铺子里的人接了进去。借着炉火,赵伍瞧见了里面挂着的各色农具,一时间倒感慨万千。徐老夫子在的时候,就只想打农具了,可惜还是得挂着刀剑兵器充门面。如今他人去了,铁匠铺倒如了他的愿。
盗跖跟那名墨家弟子低声言语了几句,屋里的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言不发,掀起门帘都到后屋去了。
赵伍坐到了原来徐老夫子休息的藤椅上,顺势躺了下来,发出了愉快的呻吟声,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叫他忍不住赞道:“你还别说啊,就这帮老头老太太会过日子,总是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赵伍占了风水宝地,盗跖就只能自己找一个犄角旮旯坐下了,靠在墙上,这也是个没大没小的货,这时候却一句调侃的话也没有。毕竟亲身经历过,留下的感觉会深得多。
盗跖这样的家伙都开始沉默寡言了,场间的气氛不可避免地寥落了起来。
“我也没想到,老夫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去。”赵伍突然问道,“他走得时候怎么样?”
“很好啊。”盗跖仔细回想了一下,如是答道:“他们夫妻俩都是铸剑师,能够祭剑而死,追寻先贤的脚步,求仁得仁,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吧。”说道这里,他感慨了一声,“唉!真是羡慕他们呐。我是一个盗贼,你说怎么才能像他们那样呢?难道要等哪一天,突然失手,然后被人围殴而死?”想到这里,盗跖的脸上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光是被人家逮到我就该羞愧而死了!”心里暗暗下定主意,还是要苦练技艺,千万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赵伍忍不住笑道:“你这想得也太远了吧,等你摸不到东西,是不是得七老八十了。”
“那倒也是。”盗跖颇为自得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怎的,又转口道:“不过也难说。”
“徐家的两位前辈倒也罢了,可是荆轲和秦舞阳,又该怎么算呢?”盗跖叹了一口气,“我自己是什么货色我知道,叫我跑跑腿还可以,拿主意就算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应该会是墨家未来的支柱,可是谁成想...”
说到这里,盗跖坐起身来,感慨道:“你说我算个什么呀,说是‘盗王之王’,说出去谁认识你呀。生死的事儿,还真难说的很。”
赵伍听出来了,盗跖明着说自己,暗地里还是在讲他师父的事。这是个温柔而细致的男人,绝不像表面那么轻挑。
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赵伍这一路走来,其实见到的生死已经够多了。大梁城里的血战,易水河边的诀别,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的好兄弟好朋友。兴许是平时不敢想,所以就当做了不存在。可是时间一长了,那种感觉又真是淡了。时间真是最无情的伤药,里面有好多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赵伍已经渐渐模糊了。这么看来,那些还活着的,在记忆中又显得真切了几分。
可是师父是不一样的。赵伍翻了个身,斜躺在藤椅上,椅子受了力,开始吱呀吱呀地晃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盗跖确实是个细心的人,提到了他的师父,赵伍就没了兴致,知道他不想再深谈,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既然赵伍没有去后面安歇的意思,他干脆也就着地上躺着得了,啪的一声脱下鞋来,又从旁边扯过一个毯子,他倒也不嫌那地上硬,干脆卷在身上就睡。左右他是梁上的君子,这点儿忍耐功夫实在是家常便饭。
“小跖...”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赵伍慵懒的声音。
“嗯...怎么了?”盗跖却来了精神。
“你不要脱鞋,你不知道你脚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