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山河邈邈。暮春的傍晚,本不应如此苍凉。然而现在,天边仅余的一抹斜阳,却将寥寥几片残云映成了惨淡的暗红色。远暮天际,偶有尖萧刺耳的鸟声鸣唳,却不知是何种猛禽盘旋来去。
独身行路的旅人牵着一道孤寂落寞的身影,身着素衣背负长剑的清癯少年双眸微合眉宇淡然,他或许也是这衰败凋敝的古道上唯一的客旅。
而此时这孤独前行的客旅却突然于道旁一株参天古木前毫无征兆地滞住了缓慢的步伐,一道赤色的暗影已自少年身后的天际尽处振翅飞泻而来。黯翅飞禽羽翼横展,双翼鸣振风驰电掣般划过遥遥天际,长翼过处掠起一道劲风。
古木直贯云霄的旁枝上立着另一道朦胧的人影,人影口中忽自发出了数声尖啸。赤羽猛禽即刻啸唳声声有所回应,由苍莽远空直朝人影斜冲而至,最后落在了人影扬起的臂弯之上。人影一声满意哼笑,自巨木枝头一跃而下,一袭鲜红裙裾随风荡漾,身形隐约看出是个风姿绰绰的女人。
女人细眉上挑唇色冶艳,用不无嘲讽地神情斜睨了少年一眼:“流鸢,不过几步之遥的短短距离,你竟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可知尊者已到此处多时?”
被唤作“流鸢”的少年却似对女人的讥刺充耳不闻,他甚至没有一点抬首去瞧瞧那妖冶女人的意思。少年被婆娑的树影隐藏的面容瞧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他只是静静地立于树下等待着女人口中“尊者”的出现。
女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继而扭身向前背对少年,朝星月尽处的阴暗角落恭行一礼:“尊者,流鸢来了。”
“罂鸺,很好。”森森树影下惊人心魄的幽冥鬼语在女人与少年猝不及防之际飘荡而出,“流鸢留下,你可以走了。”
“是,属下告退。”名为罂鸺的女人媚眼一转,闪身没入了静谧林间。
随着女人的消失,摇曳的树影下只留下了少年一人寂寥的身影,而那鬼语的主人却仍旧隐身于阴影之中令人无法窥睨的角度,形态莫辩。
“流鸢——”寒栗的鬼语似是要直直刺透少年的心脏,“雅乌失手,并未能在洛阳解决掉王加禄,王加禄此时仍好好地活着,你可知道?”
鬼语这句话中的“解决掉他”大致可以等同于“杀掉他”。
“属下已听罂鸺提起,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私存赈灾官粮,现正被押送京师途中。”少年以清冷的声音垂首低吟。
“王爷绝不容许秦门失手。”鬼语一声骇人冥笑,“雅乌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鬼语提及了秦门,秦门便是王爷的秦门。王爷曾云,人要站在高处,才能看的长远。黄天在上无法相较,那便做翱翔天际的飞禽。所以王爷用秦门的眼线纵览天下,用秦门的刺客翦除异己,用秦门的存在做不可告人的暗昧之事。
青铜面具之后的鬼语便是秦门的门主玄衣尊者,少年与女人皆为秦门中人。
“去解决掉王加禄,他在不时便至。”鬼语混沌阴寒,随料峭晚风倏然消逝于茫茫天地。
而树下的少年耳闻鬼语的离去,足下却未移动半分,他反而取下了背后的长剑,倚靠着巨树坐低了身子,似乎方才现身的女人与幽悚的鬼语都未曾于他的眼前出现一般。
这实在是一个清逸的少年,一双眼眸微微低垂,鬓角边垂下了几许被清风无意吹散的发丝,只是他的脸色却略显苍白,又似是隐隐带着病容。少年的一身素色长衫朴实无华,却在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种高洁洒脱的气质。
晚风拂动着少年朴素的衣袂,他从随风扬动的宽大袍袖之中取出了一个简单系扎的油纸包裹,而后将包裹凑近了自己的鼻尖。俊逸的少年有着清朗的笑容,他似是颇为享受般努力嗅了嗅自包裹中四散而出的香气,随即唇角微扬打开了包裹。
油纸包裹中承装着颜色不一风味各异的数枚精致糕点,而少年的举动很明显地说明他正欲将这些糕点尽数收入腹中。
他就要去解决掉一个人,或者说去杀掉一个人,无论换做是谁在执行刺杀行动之前的心情都本该是紧张而悸动,因为杀手的生死去留只不过在一瞬之间——杀人的人也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为被杀的人。可也就是在解决掉那个人之前,他竟然还有惬意的心情去享用美味的食物。如今少年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他捧于掌心的这玲珑糕点不过是一场饕餮盛宴起始的前菜,而随后盛宴的主人即将会为他奉上更加令人垂涎的佳肴万千。
“金鼎轩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少年低声地自言自语,从众多堆叠的糕点中拾取了一枚送入口中。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并没有粗大突出的骨节,只是十指指尖却都有着数道长短不一的斑驳伤痕,而这深深浅浅的凌乱伤痕便似乎在有意无意间破坏了少年双手整体的美感。
又再随意吃了几块包裹之中的糕点,少年泰然自若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有些许的异样,他微微侧过了脸仔细聆听着风中的声响,然后将油纸包裹置于了身侧,同时拾起了地上的长剑。
这长剑形质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粗制滥造之嫌,一看便知这并非是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值钱兵刃,而少年却要用这样一件看起来就知道没什么杀伤之力的兵刃去解决掉一个人,可这个人却又好似并不能被轻易解决。
这让人不得不对少年的实力产生了质疑,“解决掉一个人”在少年眼中似乎相当儿戏。能造成这种儿戏的原因大概只有两个:不是少年功力卓绝,有睥睨天下群雄的本领,就是少年其实根本一无是处,他已抱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所以正尽最大可能纵享人生最后的欢愉。
但是玄衣尊者在片刻之前方道:“雅乌做不到的事,流鸢能做到。”所以第一种原因仿似比第二种原因要靠谱许多,但是现在无论哪一种原因都已不需纠结,因为少年已在此时提剑起身,将长剑束回背脊,并且以与原先同样缓慢的速度转身回到了古道之上。
少年清楚需要被“解决掉”的人已经出现,拾起长剑之时他便已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阵阵蹄音。扬鞭前来的人马卷起了滚滚沙尘,囚车压过地面发出辘辘的鸣响,押解着朝廷重犯的队伍正连夜疾行。
少年收起了享用糕点之时的安然笑意,清癯瘦削的身影于月光下与朝廷车马相向而行。他的步伐已在不觉之间变得迅捷灵敏,不过转瞬便已与对面疾驰而来的朝廷人马近在咫尺。
少年眼见朝官耳闻锣鸣却仍旧迎面行来不知退避回让,胆大妄为的举动自然令朝廷众人匪夷所思。
“来者何人如此大胆,见朝廷官军还不速速退让!”已有官员严声喝令。
“既然你们自己都如此说,那便更加不至弄错!”少年凛然蹙起了眉宇,话语未停已然一步纵跃飞身起剑。
众人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在少年的突袭之下早已手足慌乱溃不成军。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少年身形飘逸轻功超凡,光影飞旋之际横越数人屏障,三尺长剑直捣黄龙,顷刻之间为首的官员便已被少年掳下马来,做了少年剑下的垂死质子。
眼见少年孤身直入一击得手,长剑横架官员脖颈,众人见此情形皆尽剑拔弩张横刀相向,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挪移半步。
“大人,得罪了。”少年音色清冷低眉垂目,手臂微扬手指发力,指尖划落之际已将那官员上身数处穴道紧紧锁死。
“我已点了大人的哑穴,大人还是不要枉做挣扎。否则……”少年似笑非笑言而未尽,右手长剑紧握未有半分松懈,而少年的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官员身前寸方的一抹黄土,眼神之中不带一丝涟漪,似是对钦差大人甚为不屑一顾,不曾注视那官员惊疑面容半刻分毫。
“王加禄可在这里?”少年面向众人的方向放声清啸。
被困囚车之内的犯人听闻少年呼唤自己的姓名,悸颤的四肢带动缚于周身的铁链与枷锁发出阵阵铮铮的鸣响。
少年顺着犯人发出声响的方向昂首侧耳,随即唇角微扬面露逸色,以手中长剑抵着那官员的咽喉,而后一边推搡着受制于自己剑下的官员一边道:“大人,往前走几步,走到囚车那里去。”
眼见少年突然又行惊异之举,四下众人皆是始料未及,仓惶之中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少年依然近距立于官员身侧,况且官员身上尚有若干穴道被制,一干人等仍旧不敢前行营救。
那官员被少年擒制后早已面色铁青,额上不断渗出涔涔冷汗,在少年冰冷的剑芒之下两腿发软移不开脚步,短短数米的距离竟花费了分外长久的时间。
“你就是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少年面向囚车之上的犯人发问。
蓬头垢面的囚犯借着星月的光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盯着少年,却又不知少年来寻自己究竟是何用意,在惊异惶恐间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悲吟。
少年闻声扬起了清俊的眉眼,视线的焦点却未曾停留于王加禄的身间,而是似乎有些异样地紧凝着囚车的一隅,沉下了脸色对王加禄道:“王大人,对不起了。”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的长剑已闪现凛凛的寒光。众人只见剑光陡现间少年飞身而起,一柄长剑的尖端直指向王加禄的咽喉,囚车之上血光喷涌而出之时,才惊觉王加禄早已毙命当场,而少年却仍旧面不改色将那被制住穴道的官员压在剑下。
“大人,往回走两步。”少年强迫官员回转了身子,又迫使官员向所骑的高头大马而行。
随行众人早已被少年旁若无人的杀人之举惊地瞠目结舌,纵使人人扬起了手中的兵刃,但竟无一人愿上前一步与少年相抗救下被少年制在剑下的官员。
可也正是在这僵持不下的生死瞬间,道旁林中突然闯出了一条舞动着长刀的强壮身影。这道身影似是不顾一切般闯入了这队正处于惊慌失措的人马当中,倏然之间便将这队手持刀械的官军一冲而散。
年轻的汉子浑身满是血污,奋不顾身砍伤了官军的同时亦冲到了少年的面前。力大无穷的汉子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钢刀,似已神志不清不明世事,少年竟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莽汉的攻击,在汉子的几番冲撞之下脚步竟似有些踉跄不稳。
状若癫狂的年轻汉子随即又一刀劈向了少年身侧官员的正脸,少年猝不及防之下唯有扬剑相抗,却不料这汉子有着一人堪比十人的神力,少年手中长剑竟在与汉子钢刀的交驳之下被震脱手断为了两截。
那汉子在这番毫无来由的疯狂砍杀之后却又两眼一翻颓然倒地,似是体力透支晕了过去,而正欲趁乱离去的少年却已被愤然涌上前来的官军众人团团包围。
少年武器脱手之时,官军众人得此空档便将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片直指向少年的身间。少年本是沉着应对着众人的围攻,可眉宇之间突又闪现一丝万分痛楚的神情,似是身体在一瞬间遭受了极其沉重的苦痛煎熬,额上渗出了涔涔的汗水,本自已有些苍白的面色猝然之间竟血色全无。少年眉宇紧蹙捂住了自己胸口,惨淡一笑单膝跪地,却再无力抵挡官军众人的阵阵攻势。
人多势众的官军见少年突然攻势尽失颓然跪地,手中的钢刀便架在了少年的身间,有好勇者更是挺身向前,将少年与那倒地的汉子双手背缚押至一旁,却又惊少年武功高超或会脱逃,众人一时之下竟对少年拳脚相加。
过不多时那曾被少年制于剑下的官员穴道渐松,自口中呕出一口浓痰,众人见长官无碍这才停下了手足之间的暴行。那官员凛然怒目之下只见到了王加禄的尸身与倒地不起的汉子,无计可施之际只有率领一干人等押赴着少年与汉子匆匆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