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山巅倾落的夕阳为遥远的天际浓墨重彩地渲染着火红的光华,由远及近,那奋力冲破云阻的渺小黑点已现出了本来面目,一只振翅的信鸽正穿越层叠的云端破空而来。
古朴典雅的双层小筑之上,素衣少年独自凭栏而立。信鸽准确无误地轻盈落在了少年横起的手臂上,任由少年轻捋着它的褐白羽翼,并发出了满意舒适的“咕咕”声。
少年的眉间说不出哀喜,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眸似是凝望着东方的某处,也不见他垂首去瞧臂上的鸽子,却已熟练地解下了缚在鸟儿爪踝的小巧木筒,从中取出了一片狭长的竹签。
指尖由上至下滑过竹签。
“十四,暗香阁。”竹签之上只有用小刀刻下的寥寥数字。
少年的眸尾漾起一抹淡淡的愁思,辨不清是忧虑还是苦楚。手指微一用力,手中的竹签顺势一折两段,少年扬起臂弯,信鸽扑腾了两下翅膀,用短喙玩闹般啄着少年的手背,好似有些留恋不舍。
少年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信鸽的尾部,齿间轻道一句“去吧”,它才又不情愿地两声咕鸣展翅离去。
江陵将断签收入怀中,缓缓踱回室内,复又卧回榻上。许是天气逐渐转凉的缘故,他总在不时一阵微咳。近来数日新伤不断牵发旧疾,他只觉身体的不适之感与日俱增,每日里总有大把时间想要昏昏入睡。
一时间他又想到了雅乌,那个厌倦了阴暗肮脏的杀手生涯,以假死遁世寻求解脱之法的人,玄衣很快便会得到雅乌的死讯,秦门中人很快便会知道门中第一刺客撒手人寰。对此他竟很是羡慕,因为雅乌还能选择,也还有的选择。
“不知我还能撑多久……”少年在心里苦笑自嘲,倦怠地阖上了双目。
池间有锦鲤嬉水,九曲回廊斜映晚阳余晖,玲珑水榭伫立青山环绕之中,鸟语花香精致细腻地雕琢着世外桃源般的迤逦景色。
极乐赌坊分为外坊内坊,外坊各色人等往来频繁,人声鼎沸不在话下,内坊则是清闲恬静宜居宜游,唯有主人诚邀的上宾方能入内。
坊内亭台楼阁皆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汇集天南地北各方特色无一雷同。靳清冽几次往返于水榭回廊之间,仍旧不可置信这只是内坊客厢中的偏僻一隅。她自幼于西南的崇山峻岭中长大,苍山洱海固然有震慑人心的鬼斧神工,可她见得多了也便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江汉晴川动人心弦的波澜起伏令她有了别样的情怀。
也不知是因着什么,与江陵分开不足半日,靳清冽的心中便腾起一阵又一阵惴惴不安,她如今一门心思只想快些见到江陵,告诉他那令他朝思暮想碎念一路的江鲜山珍已呈上了厅堂正待人们大快朵颐。
昨日一行众人到达极乐赌坊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江岸一端本自连亘不绝的山脉忽有一处低洼凹陷的缝隙,不知人为亦或天成,滚滚江水便由此处辟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支流,巨船扭转船头偏离了原本的主要航向,驶入两山之间这条细长的水经,两侧山峰之上树石林立犹如深宅大院森严的护门卫士,而山峰投下的大片阴影便是那宅邸前端两扇不可轻易开启的大门。谁知巨船穿过水径绕至群山背脊,天地却又在一瞬间豁然开阔。
泼墨远山的胸怀之间,碧波映月清风袭人,一座灯火通明的磅礴宫殿竟似毫无根基飘渺浮于水面之上,远远便能听到嘈杂纷动的人声乐声。聂擎风命人将巨舫停靠在宫殿一侧宽阔的码头,而后自己先行回坊复命,码头垭口之内尚有数艘恢弘巨船整齐排列。
“坊内很大,都是水路。正门人多嘴杂总是乌烟瘴气,我不喜欢,我们从偏门进去。”聂盼兮翩然一笑,率先跃上了由家仆自远方撑来的小艇。
江陵讪讪一笑,也在靳清冽的引领下迈步上艇。进入坊内,水路果如聂盼兮所言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小艇顺着水流绕过一座座形式各异的殿宇,不时有欢声笑语从那些高耸的楼台之中飘然而出。在历经了九曲十八弯后,小艇最终于一处平缓的陆地停了下来。
所有棘手的问题似是都已得到解决,水榭之内迎面而来的微风和缓清新,靳清冽心内积郁的困扰忧思似也随之烟消云散,难得安然入眠,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次日清晨已是一扫疲态精神焕发。
“膏蟹,秋季的膏蟹,多黄多油。”靳清冽回忆起今早起床时江陵的闭目神往蠢蠢欲动,却又一展愁眉在不自觉间竟笑出了声响。曾几何时,少年的音容笑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朝阳腾空而起,二人没聊两句便有坊内家仆送来早点,而聂盼兮直至午时才又乘坐小舟出现在水榭之内。原来小家伙的父亲想要向儿子的救命恩人当面致谢。
“你真的不去?”靳清冽当时已将竹杖递到江陵手中。
“我不想再乘那小舟。”江陵却有些任性地摇摇头,回绝得十分坚决。
“好吧,那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靳清冽想想也不再执拗,瞧江陵的脸色仍旧不是很好,知道他的身体虚弱理应多加休息,便独自跟随聂盼兮上了小舟。
老裴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操着难懂的乡音,见到靳清冽的瞬间,双膝“砰”地跪倒在地,已是老泪纵横:“孩子还没取好名字,恩人既然对他有再生之恩,也为他赐个名字吧!”
“大叔您是哪里话,什么恩人不恩人的……”靳清冽不好意思地扶起老裴,突然似有熟稔地声音冲进脑海,于是不暇思索脱口道,“云儿,就叫云儿吧。”
别了老裴,靳清冽与聂盼兮复又回到小艇之上。秋高气爽,微风拂起水面的涟漪。聂盼兮立在舟头发丝轻扬:“清清,极乐赌坊之内,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和瞎子哥哥都是贵客,你们想去哪里或想做些什么,只要和掌舟的人说一句,一定把你送到!”
靳清冽迎着午后的阳光略一蹙眉:“盼兮,这江里可有膏蟹?”
“有啊,此时正是肥美的时候!”聂盼兮美目流转,已明白了个中端倪,嘻嘻一笑,对撑舟的船翁道,“走,去江边。”
靳清冽与聂盼兮回到内坊时,已是日渐西斜,与聂盼兮说笑两句,靳清冽便迫不及待跃上回廊直往水榭而去。
“不知那好吃鬼休息够了没有!”靳清冽在心中笑骂,却又觉得好似有丝丝甜意涌上心头,不禁迅速加快了脚步。
与靳清冽分别过后,聂盼兮便吩咐厨房尽快准备美酒佳肴送至水榭之内,并且特意叮嘱定要活蟹上锅且时间必须拿捏妥当不可将蟹蒸得老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聂盼兮方才转身离去,没行几步,身后已有两名家仆神色匆匆急速跟上。
“什么事大惊小怪?”聂盼兮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外坊又出了乱子,不过有聂擎风在,她对一般小事向来勿需关心。
“少主人,外坊……”一人吞吞吐吐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外坊又怎么了?”聂盼兮眉梢一扬,回过头来停住了步伐。
另一人用胳膊肘顶了顶刚刚话说一半的那人,聂盼兮见两人推推诿诿面露难色,不禁有些不耐:“擎风呢?有什么事情怎么不去找他?”
刚刚说话的那人和自己的同伴对望一眼,只得续道:“回少主人,这事找擎风大哥没用的。就是擎风大哥要我们来找您。还说解铃还许系铃人,那人摆明了是冲着您来的!”
“冲着我来?是什么人?”聂盼兮不禁疑惑,转念思忖却又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惊呼道,“不会又是他吧?!”
两个家仆不约而同嘿嘿傻笑两声:“您说对了,就是那人。”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阴魂不散!”聂盼兮跺脚气道,“你们两个,和我出去看看!这一次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省得他有事没事总来捣乱。”
聂盼兮说罢便又跃下小艇,带着两名家仆怒气冲冲驶向外坊。
大殿之内,灯火辉煌,每一张赌台前都围满了肆意叫嚣的人群。骰子撞击容器的声音,骨牌堆砌推倒的声音,还有赢家的欢呼输家的哀叹,此起彼伏声声不绝于耳。
一连数日,造访极乐赌坊的豪赌客人日益增多,且大多数都是持刀佩剑的江湖中人,这些人谈论的话题也离不开最近沸沸扬扬轰动武林的那几件事,但最终大家的焦点又都会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同一件事上,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八月十五,京师重地,圣上重选武林至尊。
聂盼兮居高临下凝神一望,便已在流动不息的人群中寻到了那人的踪迹。长手长脚瘦骨嶙峋,穿着不和身材的宽大衣衫,懒洋洋瘫在椅子正中,更显得那人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
远远望见那人一双贼眼也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聂盼兮背后顿时泛起一身疙瘩,没好气地对身旁的聂擎风道:“可恶的小子不识好歹,他今日可是又赢了不少?”
聂擎风明显有些困窘:“老孙老赵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偏偏又堵得颇大,一局十万两白银,已赢了十几局。”
十万两白银,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已不能产生概念,然而对于极乐赌坊许多出手阔绰的赌客而言,却也谈不上有多么震撼人心。
“怎么你还没找到他出千的证据?”聂盼兮盯着那人,秀眉纠结一处,心中大为不快。
聂擎风背负双手摇了摇头:“他甫一来时,与海南剑神掷骰子便赢了五千两,不出片刻又与长白山老怪投壶赢了五千两,而后便靠这一万两赌本在瞬间翻了十番。我一直在旁观察,此人赌术确实出神入化,未曾出过千。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虽然愤愤不平,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一人抵了家传宝剑,一人卖了千年人参。”
“那难不成就要让他这样一直赢下去?”聂盼兮美目上翻,突然又眼窝含笑,用纤纤素指戳了戳聂擎风,“擎风,你的本事我最清楚,你去赢过他,我们就可叫他快些离开!”
“少主人万万不可!老太君说过,极乐赌坊谁都能赌,唯有我不可以。”
聂擎风赶忙连连摆手,“再说,这人也没恶意,不过就是……就是对少主人比较挂怀罢了。”
“又是外婆,为什么外婆的话你总是惟命是从,我也是极乐赌坊的主人,可我说的话你却从来不听!”聂盼兮娇嗔怒目,知道和这木头多说无益,狠狠踩了聂擎风脚背一下,已借力飞身而起翩翩落在那人身前。
“哟,终于肯出来了!”那人立时眉开眼笑,挥舞着袍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聂盼兮翘起了朱唇,凛然睥睨着身前眼眶凹陷两腮紧缩的年轻人,两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小筑之内环境素雅,不时有阵阵虾蟹鲜香随风溢出。
江陵虽对满桌菜品垂涎欲滴,却又故作怏怏不乐对靳清冽道:“我只想着江中虾蟹的味道鲜香,却没想到自己根本无福消受。”
“你又想说什么?”靳清冽对江陵时常的语出惊人早已见怪不怪。
江陵摸过了桌上乘着红蟹的器皿,想要摸索拾起一只膏蟹,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蟹壳边缘的尖锐突刺,手指被扎得生疼,他不得不又叹了口气悻悻收回了双手:“看不见的人,总是很麻烦。”
靳清冽见他的手指一不留神便已被蟹壳扎破,赶忙伸手将个头最大的那只螃蟹拽到自己面前:“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动,坐享其成好了。”
“有劳清清女侠大驾,我怎么过意的去。”江陵唇角含笑。
靳清冽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故意露出破绽,早就等在这里只待自己开口相助,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江陵:“那你原来又是如何吃虾吃蟹,吃那些要花费些力气才能一窥其味的东西?”
“姐姐在时,有姐姐帮我,后来便也不常吃了。”他答得倒是干脆。
“你姐姐真是个贤惠的姑娘,我自愧不如。”靳清冽听江陵不时提起姐姐,不知怎的竟似突然心生了一股醋意,将刚刚挑出的蟹黄随便丢进了江陵的碗里。
“这是自然,我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女子。”江陵将蟹黄送入口中,一脸心满意足,故意又再重申了一次姐姐的美好,心中却已在不断暗笑,原来这就是所谓女孩子的可爱妒忌。
“你姐姐对你这般好,又怎放心你一人独自出门?”靳清冽狠狠卸下了蟹钳蟹腿,那只肥大的螃蟹瞬间被她大卸八块,她终于找准了方向反击。他姐姐对他虽好,可她对他难道算差。
“姐姐又不能跟在我身边照顾我一辈子。”江陵的神色果然暗淡了下来,“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但是姐姐却将我照顾得很是周到,可我还总是给她惹麻烦。”
这话听着似曾相识,靳清冽不禁也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曾对她说起类似的话语:“妈妈始终会比你先走,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所以对你严苛是要你有独自生存的能力。”
“江陵,有件事我从未向你坦白。”靳清冽剖开了蟹钳,取出白嫩的蟹肉,下定决心开诚布公,她已将他当成了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靳远之,其实是我的父亲。”
“嗯,我能猜到。”江陵全然不觉惊讶,突然拍拍双手站起了身子对靳清冽笑道,“走吧。”
“去哪?”
“去赌桌之上查探你父亲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