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渴了。”
“给,慢慢喝。”纤纤素手捧出清水一囊。
“姐姐,我饿了。”
“给,慢慢吃。”莹莹玉指奉上糕点一笼。
“姐姐,我……”
“嗯?”
“呃……还是没事了,这个姐姐帮不了我。”少年启唇轻笑,踉踉跄跄下了马车,抬起双臂向前摸索,微微晃动的身形径自往林间深处走去。
秋日渐深,风意渐冷。少年的足尖踏过于风中簌动的落叶,衣袂绝尘。
许洹儿同样笑意浅淡,江陵在她的面前就好似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似乎热衷于不依不挠地折腾姐姐,对着姐姐任性地胡作非为。她当然明白这些事都是江陵的故意为之,但她心甘情愿对他的故意为之坦然接受无嗔无怨。
望着少年出尘脱俗的背影徐徐消失于自己的视野,许洹儿的心间却又突然仿似百感交集。有些事,许洹儿总是拒绝去思考,因为她害怕逼近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真相。真相的冷酷残暴永远令人惶惶不安,她的小陵,或许在不经意间就会永远离她而去。
江陵背脊之上的伤口虽有药剂的辅助可仍旧迟迟未能愈合完好,而他的身体状况更是与前些时日相较一落千丈。往日里清逸俊朗的少年正被无情肆虐的病魔所吞噬,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许洹儿知道他正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自己难以想象的苦痛煎熬。
她眼睁睁看着江陵的体魄一日不如一日,可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她亦无法代江陵经历磨难,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在江陵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宠溺庇护无微不至。时至此时,许洹儿唯有将全部的希冀寄托于琉璃谷随欲斋的隐世神医乱弹子身上,当年他能令江陵起死回生,今日必定也能使江陵转危为安。
他们一路缓缓前行,因为江陵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住旅途中任何的劳顿颠簸。由金陵至洛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程路,他们竟已行进了将有月余。
琉璃谷不在洛阳,琉璃谷与洛阳尚有遥远距离,两地甚乎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可他们却要到洛阳去,作为当世唯一清楚鲁班神斧门的传承者千手人行踪的人,江陵告诉许洹儿,在他们回到琉璃谷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完成——他要将罂鸺交给千手人。
千手人匿身洛阳鬼市,他才是真正有资格对罂鸺做出最终审判的人。
许洹儿用秀足踢了踢置于马车厢内一隅的那口略显笨重的木箱,箱中发出一声慎人的闷哼。穷凶极恶的女人仍在箱中,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林巧君还活着,也将以活着的姿态被送至千手人手中。至于千手人将会如何处决这个枯恶不梭的女人,却不再是许洹儿与江陵管辖的范畴。
身着湛蓝轻装的佳人静静坐在了马车的前侧,极目远望之际便又见到少年略微皱紧俊秀的眉眼正掩饰着咳喘渐行渐近。
“小陵,是否身体又不舒服?”许洹儿将江陵扶在身边坐稳。
江陵苍白的脸朝向许洹儿的方向,冰冷的手却趁许洹儿不备拂上了她的面颊,言笑晏晏:“姐姐,我总能听到很多人赞叹你的美貌,我……我想要摸摸看。”
“嗯,好。”许洹儿略显尴尬地羞赧一笑,却也没有阻挠江陵突然的冒失举动,任由少年的指端无力地滑落自己的脸颊。
江陵的手如与他的面庞同样白皙冷峭,只是修长的手指上却遍布着累累的伤痕,就好似上好的莹玉却携带着斑驳的瑕疵。这世上本就极少有完美无缺的事物,笑傲风月的少年可以飞扬洒脱,可以谈笑自若,可以在波澜诡谲的江湖中云淡风轻游刃有余,可他却永生无缘领略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也永远无力延长自己有限的生命。
“姐姐,从前你的眉毛好像没有这么长,鼻梁也好像没有这么挺,额头……额头也好像没有这么饱满……”在江陵绝无仅有的一丝模糊的印象中,许洹儿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那时候他还看得见,可那时候他也还十分得幼小,还没有对判别美丑形成具体的意识。
悻然放低了臂弯,江陵垂眉敛目,迷蒙的盲眼中似也藏着化解不开的心事:“姐姐,漂亮姑娘的样貌是否都是相似的?清清,是否也是同姐姐旗鼓相当的美人?”
“等你见到她,你自己去确认。”许洹儿轻轻拂去了落于江陵发际的枯叶,继续驱车前行。
“我……我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么?”少年靠在了姐姐的肩头。
“当然有,你的清清如若能从滇南归来,回到暗香阁时看到我留下的讯息,便一定能找到我们。”
车辙辘辘滚动,天边晚霞的裙裾故意撩过街头巷尾,洒下一片片金黄的余辉。许洹儿与江陵所乘的毫不起眼的马车终于在日落时分进入了洛阳城内。
洛阳亦曾是千百年来盛世昌荣的九朝都城,蕴养着一方子民的中原旧都有着与别致玲珑的江南小景截然不同的大气磅礴。洛水之滨有纵横两河的长空帮域,都城旧址有气势恢宏的昔日行宫,而传闻自唐时之乱便遗世至今的冥冥鬼市则深藏于古城的地底。
鬼市的入口源自一条阴暗污秽的小渠,江陵带着装成着罂鸺的那口木箱置身于自地底逆流而上的木筏之上。
“姐姐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少年独自一人随面容奇丑的筏翁隐没于小渠尽头。
木筏依旧在缓缓地前行,混杂在空中的是冶艳异香与腐化尸气的诡异交融。
坍塌的屋脊,陈旧的神像,奇幻的光源,谜样的水渡。谁能想到,就在这生命不息的千年古城的脚下,竟有着这样一座被神秘的断垣残壁掩映着奇谲氛围的地城。
这里便是鬼市,一个被历史遗忘的世界,一方逃避多事之秋的亡命之徒的乐土,一片从事不当交易的江湖怪客的天堂。
船头,清癯少年不禁又咳嗽了两声,苍白的面色隐于黑暗。江陵的身子现已无法承受这里阴寒潮湿的环境。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不会选择来到这个幽暗可通冥的地底。他来,只为见一个人,一个许久不曾谋面的人,他为这个许久不曾谋面的人带来了一份神秘的礼物。
光源尽处,木筏幽幽停止,筏丑陋不堪的筏翁露出同样丑陋的龇牙咧嘴的笑容,“公子,成惠五两银子。”
“船家,如不介意,可否帮个小忙?请您将这口箱子一并搬上岸去。”
那船翁眼睛一转,面上一阵不怀好意的哂笑:“公子,那么成惠十两银子!”
江陵笑着点点头,摸索着向船尾行去,那船翁却已呼哧带喘将木箱挪到了岸边,而后笑嘻嘻地将江陵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公子,这边请吧。”
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惜银两于我怕也再无用武之地了。少年暗暗自嘲,在船翁不知去向后,一人独立于这峭壁上危耸的建筑面前。其实与其称其为建筑,却不免有些滑稽,只因其东倒西歪的窗沿,上下错乱的层次,入内无门,攀援无梯。
江陵微微扬起头,在峭壁上一阵摸索,壁上的机关终被触动。
“千手人!”江陵摸索着行进室内,却表现得似乎有些急迫,一不留神足下已碰倒了地上摆放的有如障碍般的瓶瓶罐罐,身形虽有些摇摆,幸而及时站稳不至摔倒。
“千手人!”他显得有失平静。前行几步,却又被似是藤椅的物件拦住了去路。
“千手人!”少年语中已带波澜。再向前行,终于撞到了棱角分明的怪异台子,这下江陵仿佛身形失控,脚下再无根基,一个踉跄已跌倒在地。
江陵摸索到台子的边缘,兀自起身叹了口气,“千手人,你这屋里的摆设竟又无端端变了位置。”正欲继续前行之际,却突然觉得体内的寒气与周身的阴冷融为一体,不禁又是一阵深咳。
可少年强忍住痛楚高声呼喝:“千手人,你还是不出来相见么?”话语未落,他却觉得体内寒气似是要涌出五脏六腑,只感到一阵晕眩难忍,已是站立不稳即欲晕倒。
江陵似是已能察觉,此时自己的样子,定是十分狼狈,十分可笑。他狼狈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却很确切地感受到那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热的呼吸。
“千手人,你终于舍得出来了。”江陵因痛楚而变得苦涩的声音却笑得洋洋得意。
“我说过多少次,这世上早已无千手人了!”一声冷哼,暗藏于黑暗中的身影一个翻转落在了那畸形的木桌之上。“瞎眼小子,怎么你还没死!”
“见不到你,我是不舍得死的。”江陵在笑,却似乎笑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尝试着挣扎起身,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他就这样躺着,让那诡异的中年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虚弱的身形。
一阵沉默,千手人终于开口道:“小子,看样子你确实命不久矣了。”话音未落,身形已起,千手人将江陵置于了藤椅之上。
江陵费力地喘息:“千手人……”
“我说过不要再叫这个名字!”千手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千手人已经不再是千手人,因为千手人早已没有手,现在的千手人只剩下两节光秃秃的小臂,千手人已是无手人。
天下第一巧匠,已匿藏于这不见天日的阴森地底经年之久。
“瞎眼小子,你不找个山明水秀的宝地静心等死也就罢了,却不遗余力地诱我现身,究竟是为了什么?”千手人像是终于恢复了平静。
江陵无奈地一笑,声音渐渐低沉:“你说的对,我在世上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我想来看看老朋友。从前我好像没有过对时间的执着,可是现在,活着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变得异常宝贵。所以,这或许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江陵并不避讳谈及死亡,凡是生命就总会有消逝的一刻,他知道这是人生最终无法逃脱的命运。他也从不曾故作潇洒地视死如归,他不能看轻生命轮回,因为很小的时候,他已体会过死亡的无情,生命的易逝。
“见老朋友,却不觉得惭愧?”千手人俯视着江陵,目光最终定在了少年腰间的两节断杖之上。
无手的小臂在江陵腰间一抹钩绕,千手人已将竹杖擎至了自己的面前,而后一言不发踱回了内里的暗室。于是江陵就如此默默闭目等待着千手人的再度现身。
自冗长幽冥的水道吹来的阴风穿过密室的缝隙拂灭了昏暗的枯灯时,千手人带着焕然一新的紫玉竹杖又一次出现于江陵的面前。千手人虽已没有手,可千手人仍是千手人,已臻化境的技艺永远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湮灭。
“这一次,我会好好爱惜。”指尖自杖端滑至杖尾,江陵的手腕倏地一抖,竹杖便断为了中有机括相连的几节,少年飘逸的袍袖将竹杖几经收折,终将竹杖从容握于手中。
千手人死死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离去的背影,却又见江陵回身淡笑:“对了,我已替你寻得那女人的行踪。”
“什么?!”千手人瞬间爆发,“你说的是?!”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那个令你终生痛苦的女人,令你不得不永世活在这幽冥地府的女人。”江陵语中波澜不惊,可他已听到千手人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千手人……”江陵又一次重申了这个失去双手的男人曾经用来叱咤风云的名字,“或许你已忘记仇恨,或许你当真就想在这被世人遗忘的暗无天日的地底了此残生。”江陵好似只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不要再说了!我这许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将她挫骨扬灰!”千手人一声怒吼,“那个女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少年用手中的竹杖敲了敲那口仍置于密室之的外的古怪的箱子。
千手人没有再问下去,他根本不介意这个瞎眼小子的任何举动,他只想手刃那个毁他一世的女人。
“那么,千手人,我们就此别过。”江陵长吁一口气,为自己可以即刻离开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鬼府庆幸不已。
料峭的晚风总是与无边的星月相伴,北方的空气有着与江南的徐风大相径庭的凛冽,洛阳城郊的夜晚竟已渗透着初冬的寒瑟。而有了手杖的扶助,少年的脚步似也在不察间变得轻快。
“姐姐,我们回琉璃谷去吧。”江陵斜倚在许洹儿的身边,倦怠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