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人,此时正在靳清冽与江陵的面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靳清冽与江陵的小驴面前。
他以一种及其古怪并且令人捧腹的姿势停在了小驴的脚下。
没有人能想象到这个人究竟有多奇怪,因为看了他此时的一身行头,你绝对会质疑自己眼前的世界是否真实——被骄阳炙烤的大地几近龟裂,很多人恨不得打着赤膊于街上行走,可这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中年男人却披着一床乌漆墨黑的厚重棉被趴在灼热的地面上。
他似是在棉被之下瑟瑟发抖。
然后,他打了个嗝,放了个屁。
响嗝,闷屁,臭气熏天。
当然,你若是看到这人之后的举动,便知道这还不是此人行为的最乖张离奇之处。
小驴用脖子扯着靳清冽手中的缰绳,而后踢了踢蹄子,这疯癫的男人也紧随着小驴蹬了蹬腿,随即一下子扑到了小驴的蹄下。
紧接着,他做出了令在场众人全部忍俊不禁的奇异举动。
“娘,娘,我冷,我好冷!”他竟旁若无人般抱着小驴的蹄子大声地哀嚎。
他——管——小——驴——叫——“娘”!
任凭小驴怎样踢腿甩头,他一双黑不溜秋的手就是死抓着小驴不放,并且身体在棉被之中不住地抖动翻滚。
很明显,一个管畜生叫娘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神志清醒脑力正常的人,只有精神失常的人才会做出这种怪异得叫人不得不驻足观望的奇葩行径。
被这癫人惹怒的小驴终于忍无可忍扬起了后蹄,一个十分迅猛的刨地踢腿将癫人甩出了数丈开外。
大街之上围观的人,从酒楼窗外跑出凑热闹的人,乃至于从街道两旁屋内开启了窗户向外张望的人,所有的人都带着惊异与讥嘲的目光见证了这瞬间发生的一幕。
癫人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奇怪的弧线,而后“乓当”一声砸在了街道的转角。再之后,居然有人叫着好,有人拍着手,有人凑近了癫人的近前想要看看他是否还有一口气在。
被小驴重重甩落在街角的癫人突然又自鼻中发出了一声类似于猪鼾的哼响,然后那本已好似没了生气的身体居然又扛着棉被扭动了一下,再后来人们便看见他伸了伸脖子,抬起了一张躺着鲜血与鼻涕的面目模糊的脸。
围观的人群此时也不禁对他的皮糙肉厚发出了一阵惊叹。
“娘——”他凶狠地扯着自己的须发,却又不乏舒适地冲着小驴叫嚷,“娘,孩儿好舒服!孩儿还要!”
他差点被小驴的后蹄蹬散了架,他却仍然管小驴叫“娘”,不仅如此,他居然说他被他“娘”甩出去跌落在地上满身流血的一系列悲剧很是舒服!
到此为止再没有人去怀疑这癫人究竟是故意卖傻还是真地患了失心疯,因为大家已经一致同意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此人已疯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正当靳清冽随着凑热闹的人群一同看着这癫人发疯到了一定境界的时候,从长街的尽头突又有一队穿戴得一丝不苟的军士匆匆朝此人行进而来。
“王爷,您怎么又从家里跑出来了!”队伍中为首的一人一下子扑到在癫人的面前。
这人是个年纪轻轻的书生,有着如同少女般柔嫩光洁的肌肤,一张粉面白皙细腻很是好看。这队军士的到来很快便疏散了围观的人群,在大多数人不得不带着难以遏制的笑意散去时,书生竟然不顾癫人身上的污秽之物,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扶起了这个犹如痴呆的怪物。
“王爷,咱们回府。”书生全然不理癫人的疯狂,似是要竭尽全力制止癫人不停抖动的身形。
可这怪物却又一次裹紧了身上的棉被,满口胡言乱语,对书生拳打脚踢:“你是谁?你不要带我走!不要带我走!我要找娘!我要找娘!”
“王爷,您又不认识我了,我是三保啊!”书生眼见怪物不依不挠冲着小驴叫嚷,无奈之下只得指挥身后的军士上前合力制住了怪物蛮猛的袭击。
“娘——孩儿找的你好辛苦啊!”那怪物被军士带走之时口中仍自大喊大叫,直至这对人马转过街角瞧不见踪影之时,人们仍能听到自怪物口中发出的喊声。
书生称呼癫人为“王爷”,并且对癫人十分恭敬,书生的身后还跟着一支整齐有序的队伍。所以现在人们懂了,大家都知道了这癫人的真实身份。
北平只有一位王爷——燕王朱棣。
北平此时也早就有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城里的百姓十有八九都已听说,曾经镇守一方疆土安抚大众体恤民情的燕王爷——他疯了!
他不止疯了,而且疯得非常彻底,疯得非常奇特,简直疯得举世震惊!
自燕王朱棣出现直到消失,江陵一直一语未发,此时他终于侧首在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靳清冽耳边低声相询:“清清,刚刚的人好像对驴兄他……”
“小兄弟,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竟不知道刚刚那疯子就是咱们的燕王爷!”不等靳清冽答话,她与江陵身旁仍没被驱散的几人已七嘴八舌口沫横飞地议论了起来。
“原先我只是听说咱们燕王爷神智失了常,经常于城内狂奔痛吼,只是一直未曾见识,今日一见……这这这,这哪里是疯癫啊,这简直就不是人了啊!”一人咋着舌头一脸讶然。
“你听到的那都不算什么!”另一人已急急接过了话茬,“我听说的还要离谱!你们知道么,咱们王爷自从疯了以后,那可是做下了好几件惊天壮举啊!”
“惊天壮举?”江陵终于插了一句话,他似乎也对这疯人很感兴趣。
“快说说,快说说!”一干人等急促地催着那故意卖关子的人。
“来来来,我和你们说。”那人压低了声音,“据可靠消息说,咱们燕王爷前几天在大庭广众之下——”
话到此处,那人又停顿了下来,再次直直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
“你倒是快说啊!”已有两三人那是相当地不耐烦。
那人嘿嘿一笑以手捂嘴道:“据说,咱们燕王爷前几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吃——屎!”
“苍天啊!”
“大地啊!”
“亲娘啊!”
现在轮到自认为自己还正常的人们呼天喊地哭爹找娘,而江陵却扯了扯靳清冽的衣袖,与她二人悄悄退出了由几个闲人组成的非议阵。
不起眼的小客栈内,靳清冽点起了油灯推开了窗棂,窗外好不容易吹进了一丝微风,夜晚的北平城终于不似白日里的炎热难耐。
“小陵,今日还是没吃到你叫嚣了那么多天的烤全羊。”靳清冽有些惋惜地低声叹着气,引着江陵熟悉这小房间内简易的环境,“桌子在这里,椅子在这里,窗户在六步开外,对了,还有这里,这里有道门槛。”
“今日吃不到,就改日再去吃……”江陵似乎没有在认真地聆听靳清冽的感怀,而颇像是在用一句话敷衍了事。不仅如此,他好像也没有对靳清冽的提醒加以留意,足下竟在说话间被椅凳所绊。
“小陵,小心些!”靳清冽扶住了江陵摇晃的身躯,蹙起了眼眉,“你又在想什么?”
江陵的手却从靳清冽的手中滑了出来,而后摇了摇头自己摸索着坐下:“清清,这一日走了许多的路,你定是累了,快些回房间去休息吧。”
靳清冽扭过头来,却见江陵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于是更加执意不肯离去,也不顾江陵的阻拦,为他整理好了床铺又除去了他的长衫。
“清清,好了,这些事情我自己都能做。”江陵执拗不过,只好笑着坐在桌旁听着靳清冽在房间内来回奔走。
“嗯,是啊,你都能做,只是你笨手笨脚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靳清冽拍拍手,瞧着房间被自己归置一新,许多摆在正中的物事都被移至了不碍事的角落中,虽与江陵故意拌着嘴,但脸上却已不禁露出满意神色。
“看来我这个瞎子果然是被清清女侠嫌弃了。”江陵也佯装怏丧,幽幽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动荡的火光正在望着靳清冽一般。
“又在胡说八道,谁嫌弃你了!”靳清冽大功告成,笑意盈盈坐在了江陵的身旁,“小陵,你还记得极乐赌坊的那个小家伙么?前两天我竟然在梦中见到了他。”
少年清逸的脸在光火对面笑了起来:“你是说云儿?哈哈清清,我怎么觉得你……”
“我什么?”靳清冽的视线越过火苗欣赏着少年俊秀的轮廓。
“你呀,母爱泛滥了。”江陵打着哈欠站起了身,径自向卧榻走了过去。
夜深人静,江陵披衣起身,从袍袖之中取出了一直折叠收起的紫玉竹杖,臂弯一抖将其展直紧紧握在了手中。这竹杖自折断在龙鼎成刀下至被千手人修复也已过去了近有一年光景,而在这一年之中,先有姐姐在他身边照料,后又有红颜与他一路同行,他似乎也不需要再去使用这支竹杖,他竟然已少有机会让这竹杖发挥价值。
可这竹杖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少年轻轻掩起了房门,又在靳清冽的房间之外站立了许久,终于在少女平静温和的呼吸声中离开了小客栈。
街道两旁的住户均已熄灭了烛火,长街之上只有扰人的蝉鸣似是永无止境。新月的白芒下,手执紫玉竹杖的少年牵着长长的人影来到了燕王府的外围。许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热浪的深夜,他第一次听到了燕王的声音。
那时他已三天三夜滴米未进,不止饿着肚子,他甚至找不到水喝,干裂的嘴唇上翻着吓人的死皮。他就这样穿着满是泥渍的破布烂衫,赤着布满水泡的双足跌倒在了燕王府的大门前。
燕王府沉重的大门在他的身侧开启,他在迷茫之中断断续续听到了簌簌的人语。阴阳怪气的声音来自一个自称“老衲”的男人,既然自称“老衲”,那这人大概是个和尚。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低沉雄浑,竟让他听出了一股王者之风。
这两个声音都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他听见声音的主人们正在放窃窃耳语,他也知道这两个人虽在低声密谈,可他们的目光却仍旧一瞬不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片刻之后,他突然发觉和尚的靠近,随后一股强大的劲力便横扫自己的周身,在接触到这劲力的刹那,他于顷刻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苏醒时,他却已远离了燕王府外巍峨的石梯,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未知的混沌世界,而幽冥悚寒的鬼语也将古里古怪的和尚与凛然生威的王者取而代之。
这又是一个令他铭记在心的声音,他第一次无法从一个人的嗓音判断一个人的性别。他甚至想到了更加恐怖的事情,他惊觉自己正置身于阎罗殿中的鬼魅面前。
“睁开眼睛,看着我。”鬼语就在他的面前。
他虽睁开了眼睛,可他却没有能力如鬼语所云去“看着”鬼语。于是他伸出了手臂想要向前方摸索,可一只冰冷的鬼爪却在瞬间擒住了他将将扬起的手。
他的手眼瞅就要被鬼爪扭断。
“你的眼睛有问题。”鬼语的爪间似有阴风阵阵,“你看不见。”
“我是个瞎子。”他的手臂在剧烈地疼痛,可他咬着牙从唇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鬼语的利爪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听到了自己身体内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响。他立时痛得几欲晕厥,双足再也无力支持自己的身躯。双膝砰然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已被剥夺了活动能力的手臂在鬼爪离开他的身体之时软塌塌地垂在了一侧,他低首紧抿着嘴唇,强忍着痛处吞落了口中的血水。
“把头抬起来。”鬼语仍旧与他近在迟尺。
可他却没有了抬头的力气,他觉得那鬼语就是来取自己性命的死神,并且这死神并不想让他死得痛痛快快。但是他已别无选择,所以他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扬起了头,似是想要在临终之前用自己的一双盲眼永远记住鬼语的形态。
扬起头之后,他迎来了冗长的寂静,可怕的是,他竟然无法感知鬼语的呼吸。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又有多久,不过他却记得,鬼语终究没有让他死。
他的面前不知于何时出现了饭食,他唯有不顾一切地用剩余的一只还能动弹的手狼吞虎咽,然后他便又听到鬼语的声音飘荡而至。
“入我秦门,你要忘记本来的名性,以后你的名字叫做流鸢。”
“流鸢”这两个字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秦门中却没有没听过这两个字的人,当然他们更不会不知道,使用这代号的人在失踪一年之后即将完好无损地归来。
“流鸢……”江陵自嘲般无奈地喟叹,提足绕行至王府的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