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在寒风中簌动,寂然的天地于顷刻间风云突变。
树下的少年本已无声的身躯有了微微地起伏,曾几何时,他感到了滚滚的热流转承着强大的真气自掌端进入体内,在徐徐游走间终于遍及全身。
在得知了那足以惊天动地的秘闻的同时,他又一次有机会享受到了生命的气息。
渐渐的,他甚至开始有力气扬动手臂。
此时此刻,一个人的生命正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于另一个人的身上延续。
半晌过后,少年拭去了唇边的血污,又从身旁摸索拾起了那莹耀着夺目光华的玲珑小剑,指尖在小剑之上轻和地婆娑了一阵,他最终将小剑送回了竹杖之内。
然后少年背倚巨木开始顾自地哂笑自嘲。
没有有人清楚他讥讽自己的原因,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在这寒冷的黑夜中他知晓了怎样的秘密,只有碧宇苍穹间久久不散地回荡着少年悲凉的笑意。
噬骨腐肌的毒药已销毁了玄衣那副丧失了精元的枯躯,而溢释着幽光的青铜鬼面就躺在少年的面前。冷风穿透了面具的空袭,面具所在的那一方土地上便发出了空明的震响。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少年自我嘲弄的笑声渐渐隐去,他方才从树下起身缓缓直立了躯体。向前稍行几步,足尖便触碰到了那具兀自颤鸣的鬼面。他弯腰拾起了这副诡异的面具,而后循着北风吹来的方向返身而行。
黎明的微光正无所畏惧地到来,少年的旅途竟也不再孤独,他的身后已在不知何时幽幽转出了一道奇诡的暗影。
雅乌就是这道暗影的主人,他似是得到了少年的默许,就这样缄口不语地跟随少年又前行了一段还算平缓的路。
当晨光悄无声息地映在了二人的脸上时,他们与停靠在幽僻小径上的马车距离也不再遥远。雅乌的双目于倏然间出现出了一抹隐含释怀之意的淡淡涟漪,可这微不足道的涟漪对一个素来面无表情的人来说已是十分之夸张,夸张到江陵似乎都能“看到”他带着眼尾的波澜离去。
雅乌离去之后,江陵又变作了独身一人。他用手中的竹杖轻轻敲了敲马车的车辕,少女隐带清香的臂弯便已于瞬间将他环绕。
靳清冽的眼眶中又一次噙满了欣喜若狂的热泪,她微跛着足引着江陵上了车,自己则靠在了江陵的肩头。他们坐在车前相互依偎,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她为他描绘着朝霞初升的壮阔,斜阳向晚的凄美,亦为他讲述着霜枫漫山的艳丽,璀璨星夜的斑斓。
“清清,这世间有太多的景物我无缘欣赏,可它们都不如你美好。为了你的美好,我想我大概还能再多撑些时日。”江陵的指端轻轻抚摸着靳清冽的脸颊,他仍然有使命未完成,短暂的浓情过后他依旧要离她而去。
“小陵,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我也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回来为止。”风露中宵,靳清冽强忍住泪水的溢出,用微笑目送江陵的远去。
只是靳清冽与江陵都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分离,却要经历一段极为长久的岁月。
建文元年十一月,燕王朱棣攻破宁王朱权属地大宁,收编宁王部署及朵颜三卫,挟持宁王回师北平。燕军精兵强将随后进逼建文帝南军营地,南军在燕军的内外夹攻之下一击即败,主帅李景隆率先逃至山东德州。
入冬以后,靳清冽的足伤便已好得七七八八,她自烽烟四起的北平出发,冒险穿过战事连连的河北诸地,骏马饮黄河之水,终与聂盼兮与排骨二人会和于洛阳城下。而任天长此时正率领长空帮众秘密募兵勤王。
洛水之滨飘着纷扬的雪花,三人在冬装的包裹下迎风而立。
“小爷这辈子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等小爷扬名天下拨乱反正,定当三书六礼前来娶你!”排骨斜觑着聂盼兮,信誓旦旦投身义旅,随江湖义士共赴战场。
“陈罘,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极乐赌坊的雄厚财力亦愿为义军所用!”聂盼兮与排骨击掌为誓,后与靳清冽一同乘船南下,二人于长江支流分别。
而靳清冽在与聂盼兮分道扬镳之后,便又来到了浓酒笙歌的秦淮河畔。北方战事吃紧,朝廷兵马节节败退,可天子脚下却丝毫不见危机之感。
长河对岸幽深僻静的小巷中,清冷破败的小酒馆一如经年的食客凋零。
靳清冽急匆匆走到了掌柜老王的面前,开门见山:“您还记得我么?我想见许姐姐。”
老王眼珠一转,放下了刚刚提起的暖手炭炉,撩起了通往内室的布帘:“姑娘这边说话。”
随老王自小酒馆后方的窄巷兜兜转转行至了暗香阁的旁门,靳清冽便迫不及待执起了许洹儿双手:“许姐姐,是小陵叫我来寻你的,你如今可有小陵的消息?”
“清清,消息来时,你总会知道。”许洹儿垂眉敛目将她引入了自己的小筑之中,又带领她登上了顶层的鸽房。
靳清冽扬起臂弯为自北方振翅飞来的信使提供了落足之地:“姐姐,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许洹儿解下了绑缚在信鸽爪踝的小小竹筒,从中取出了轻薄的纸卷,扫视过后沉下了眸光:“清清,董叔叔想要见一见你。”
当夜,董砚棠伟岸的身躯出现在了素雅的小筑之内,他在烛光中凝视着靳清冽的面容,许洹儿则收起了房间四壁的门窗。
“那小子果然是长大了。”董砚棠于欣慰自语后却又神思凝重,“靳姑娘,我们所做的事极其危险。”
靳清冽义无反顾地点头:“您只需要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燕军久占河北,信鸽也有可能不再安全,我们需要有人传递消息。”董砚棠深远的眸中不乏忧虑。
“我明白了。”靳清冽坚毅沉声,于寒风凛冽的冬夜单人单骑踏上长路。
建文二年四月,燕军十余万军马迎战南军号称的百万雄师于河北白沟河。南军兵力雄厚,又不时有自朱棣阵营传出的密报支持,激烈战争之下燕军一度受挫。但建文帝优柔寡断,朝内文官齐泰与黄子澄又政令不一,已至南军不能乘机扩大战果。
而燕军则利用有利时机,力挫南军主将,南军兵败如山倒。李景隆再次退走德州。燕军跟踪追至德州。五月,李景隆又从德州逃到济南。
五月的槐花香气溢满枝头,但济南城内的紧张局势却令人无论怎样都无法静心欣赏这静谧的花香。
排骨此时正与任天长率领之勤王义军携守济南,前日朱棣率燕军尾追不舍,于济南打败李景隆率领的立足未稳的十余万众。现如今济南城中已只剩下了江湖义军这唯一一支尚有战斗之力的队伍。
“两位大人,放手一搏的时候到了!”排骨与任天长一同闯入了都督盛庸与山东布政使铁铉的帐中。
济南在盛庸和铁铉的死守下终得以保住。而排骨于济南一战成名,逐浪陈罘的名号天下皆知。
这一日,靳清冽于济南城楼之上遥望夕阳余晖,便见到白鸽穿越云层而来。
“破庙,大人物,哈哈。”信鸽带的小木片上用小刀刻着一行小字,靳清冽见字不禁欣喜一笑,却又有些难以遏制地热泪盈眶。
江陵能与她开这样的玩笑,也证明他一切安好。
此后三月,朱棣屯兵山东,然围攻济南久久未下,恐粮道被断,遂回撤北平,盛庸收复德州。
九月的秋风横扫落叶,纵马疾驰于纷飞战火中的少女却又于不经意间有了意外收获。一个一脸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从幸免于难的道旁村庄中行出,将靳清冽拦了下来,她的臂弯上挎着一只竹篮,熏香的气息四溢。
“姐姐,这个很好吃!”小女孩欢蹦乱跳将竹篮塞进了靳清冽的怀中,“哥哥说,请你吃!”
靳清冽掀开遮盖着竹篮的棉布,里面竟是一只香气浓郁的烧鸡。
竹篮之中亦有木片刻字:“德州特产,不容错过。”
饥肠辘辘的靳清冽咀嚼着美味的鸡腿,发自内心牵起了笑容。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又是一年隆冬时节。
建文二年十二月,燕军进至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及济宁一带。任天长率义军协助由盛庸统率之南军于东昌严阵以待。
燕军屡胜轻敌,被南军大败,朱棣亲信张玉死于战阵,朱棣自己包围,借朱能援军的接应才得以突围。两军帐中皆有谣言四起,传闻彼时对阵之时,场中忽有狂风大作,黄沙起卷间有一道凌厉人影手执长剑直刺向张玉面门,将其一击毙命。谣传亦云,这匪夷所思的神秘执剑人影也曾直逼朱棣,但于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收势离去。
东昌之战是燕军兵马与朝廷军队交战以来,南军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义军众将士在一连数月的艰苦奋战之下初尝得胜喜悦,于寒冷冬季热血沸腾,众志成城之下又再力敌燕军。只是建文帝频频下旨,令南军不得伤害朱棣分毫,已至南军多次丧失了唾手可得的决胜之机。南军军帐之中始有对建文帝政令不满的怨愤之声,本已高涨的士气又呈现低迷之态。
雪过初晴,早春的晨风中仍夹带着瑟瑟的凉意。转眼间,靖难之役已进行了两年有余。
建文三年二月,朱棣率军出击,先后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打败南军。燕军乘胜直追,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此时南北交战的烽烟所到之处主要在河北山东两省,燕军虽屡战屡胜,但南军兵多势盛攻不胜攻,加之江湖中人屡出奇招各显其能,燕军所克城邑旋得旋失,始终无法巩固。朱棣由始自终能据守者,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
时光荏苒,花谢花开,战时岁月总是一晃即逝,转眼已是建文四年的正月。
这一年开始得十分平静,建文帝派遣使节向朱棣求和,燕军退居北平,战事终归有所和缓。尽忠于圣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们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喘息之机。
这两年中,靳清冽于前线与后方奔回往复,看尽了战后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成千上万的尸骨堆积如山,也在悄然帮助于战争中流离失所的人们不断寻找着希望中未被战乱波及的净土。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晨间,她见到了久违的聂盼兮,聂盼兮从靳清冽的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在睁开眼的瞬间便看到了聂盼兮悦动的星眸。聂盼兮此时正为义军运送物资,她开口时的第一句话便是恭贺靳清冽的生辰,靳清冽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已不记得这一年一度的重要日子。
“清清,你有喜事,我也有!”聂盼兮顾盼神飞,在靳清冽借以栖身的小院落中兜走了一周,然后将早已备好的请帖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靳清冽的手中。
鎏金红贴,喜字跃然。
“看来这位陈大侠是认定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了。”靳清冽调侃着排骨,眼角却微微泛红,她由衷为聂盼兮欢喜,“所以你们定下时辰了么?”
“那混球说他厌恶冬日,大概至少要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吧。我们找不到瞎子哥哥,你记得定要和他说明。”聂盼兮拍拍手,与靳清冽一同下厨整制了几道小菜,靳清冽置身的小院落中也便不再显得孤寂冷清。
“小陵他……我也不知他在哪里。”靳清冽为聂盼兮暖着酒,自己却默默垂下了头。
“这瞎子哥哥也真是不该,这两年来竟无一刻在你身边。”聂盼兮借着酒意却有些口不择言,“我看燕王这么久都按兵不动,也不知皇上是否已议和成功,若是这仗能就此打住,那些皇亲国戚都能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和和气气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就好了。”
“谁不是这么想的呢……”靳清冽干尽了杯中酒,难得与聂盼兮自畅饮中嬉笑怒骂。
“清清,我和陈罘这辈子算是扯不开关系了,那你和瞎子哥哥呢?”聂盼兮在微醺中眯起了笑眼,“瞎子哥哥的本事比陈罘那个混球要大得多,我们也在等着你们两人的好事。”
“我们的……好事……”靳清冽在低吟中迈入了小院,她刚刚听到了自远方而来的信鸽振翅咕鸣。
信鸽的白羽同积雪融为一体,这纯洁的羽翼为她带来了他的消息。
“恭贺清清女侠生辰之喜。”
以小刀篆刻在小木片上的挺俊字迹,靳清冽分外熟悉。
“我在京城,我想见你。”
而木片的背面这一行较为潦草的字则令人不难看出刻字之人当时应是十分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