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瑞拳头握起,翻转过身就要给他一拳,裴锦程像是预先就知道两人会起冲突一般,一拳将裴锦瑞给砸开,喝道:“你留在这里干什么,啊?申璇伤的位置是你能进去看的吗?”
“都是因为你!”裴锦瑞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砍开裴锦程的手,咬牙恨道,“都是因为你,阿璇才会被伤成这样!”
裴锦程眸色里的光芒一阵一阵的晦明难辨,尔后,他操起双臂,退了一步,睨着裴锦瑞的眸光奕奕,道:“是不是因为我,我不清楚,但是我现在很清楚的是,爷爷已经过来了,你要在这里跟我打上一架,以爷爷的性子,肯定是不会管,他会冷冷地说一句‘谁打得赢谁厉害,不要停手’,但是,”裴锦程哧地一笑,带着淡淡的讽刺,“你要在这里给爷爷上演一出兄弟阋墙的戏码,你说爷爷会不会坐在一旁看谁能赢?”
他话音甫一落下,漂亮的凤眸便微微眯起,竟是赤裸裸的威胁!
裴锦瑞当即脸色一变!
楼道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还有佛珠碰撞的声音……
裴立的步子迈得并不快,一步步的沉而有力。与其说不快,不如说自从上了这个楼梯,他便走得有些慢。虽未停顿,但他每迈一步,似乎都在思虑着什么。有几次,他甚至有一种逼着自己往前走的感觉。上次裴锦程伤害了申璇,他亲眼所见,也并没有单独找过申璇,可今天这顿板子,比上次带给他的触动要大得多。裴锦程心里有气有怒有怨有火,他都知道,所以他委屈了申璇,先让裴锦程发泄。他一直讲究人活一张脸,不管是谁,不管是这个家里的任何人,他最大限度地保留他们的颜面,但是遇到罚的时候,也不手软。所以,他知道这个宅子的人,对他是又敬又畏。
而今天,申璇……
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而后挺背仰头,将这口气吐了出来。才走上二楼,身子一转,便看见裴锦程和裴锦瑞站在一起,“锦瑞,你还不去公司?”
裴锦程拍了拍裴锦瑞的肩膀,“爷爷,因为申璇还在里面清理伤口,我刚好在这里一时走不开,就让锦瑞过来找我。”
裴锦瑞其实是一个天生就比裴锦程严肃的男人,有点过于一板一眼的味道。明明是裴锦程的弟弟,却让人感觉他太过老成,不只是容颜上的年纪,而是眸中透出来的老成,他不苟言笑。他穿衣服也是一样,从来不会像裴锦程一样走出公司就扯掉领带西装,跟扔废品一样扔到后座。他会一板一眼地穿回家,再洗个澡,再换衣服,他的一切都是程式化的,包括他现在的笑容,裴立早就习惯了。
“爷爷,大哥找我有点事,想谈谈最近那个世界水上乐园,说是需要找的合作商太多,希望‘锦瑞控股’也能加入。”
裴立冷冷地嗯了一声,“要谈公事也不用急在这一下,我去看看阿璇。”
哪知申璇的声音从里面急着喊了出来,“爷爷,不要不要!不要进来!还在上药,千万,千万别进来!”
“好好好,爷爷不进去。”比起方才对两兄弟的冷淡,裴立这时候站在门外对申璇说话的口气倒算得上是慈和。
“你们还不走?”裴立转过身来,在裴锦程和裴锦程身上睨了一圈,不耐道。
“啊?”裴锦程心想,叫裴锦瑞走就行了,居然还加个“们”字,分明是叫他一起走!裴锦瑞记得裴锦程在老爷子上来之前说过的话,自然不敢招惹是非——他忍了这么久,还怕多忍会儿吗?
“爷爷,那我先去公司了,大哥,我们晚上再联络吧。”
“好。”
看着裴锦瑞离开之后,裴立一瞬不瞬地看着裴锦程。裴锦程摸了摸脸,“爷爷,我脸上没东西啊。”
“嗯,你脸上没东西,很干净,可以光光鲜鲜地去上班了。”裴立道。
“等会儿申璇药上好了,我送她回梧桐苑再去公司。”
“家里这么多下人,不用你帮忙。”裴立婉言拒绝。
裴锦程觉得裴立这口气怎么有点怪?
“这三年多,阿璇没有你的时候照样过来了,你在不在这里,有什么区别?”裴立目光柔和,眸色中没有责备,甚至带着笑意,口气也是颇淡,偏偏用词极其刻薄。
裴锦程突然觉得一股不舒适的感觉冒了上来,他一凛,随口说了句,“您老随意,我走了。”
裴立站在病房外好一阵,等小护士给梧桐苑打电话,小英给申璇送来了新的内裤和裙子换上,裴立这才进了诊室。他对医生的态度一向不错,“何医生,你们先去忙吧。”
何医生应了一声,说了个“好”字,带着三名小护士出了诊室。
裴立就坐在诊疗床边,申璇依旧趴着。
申璇一如往常看到裴立一般,很恭敬,“爷爷。”
裴立笑了笑,他有些胖,头上的发很短,贴着头皮,但是银发如碎薄的雪末,却因为显得健康的满面红光而让他看起来并不那么衰老,反而透着岁月磨砺下来的一种睿者之仪。
“阿璇,你在这个家里过得苦,爷爷是知道的。”裴立看着申璇,手掌移到她的后背,替她拍着背,“今天听着阿凯给你打电话,我才想起来,阿璇……”裴立声音一涩,“你有三年多都没有回过海城了,想家了吧?……等过段时间养好伤,就接家里人来G城玩,或者爷爷陪你回海城去看看你的家人,好不好?但是阿璇,你现在是我们裴家的媳妇,这边也是你的家,知不知道?”
申璇趴在床上,抽动着哭泣,她怎么能不想家?那里住着那么多爱她的人。她听到拍着自己后背的老人说:“阿璇啊,爷爷是来给你道歉的。”她突然一怔,以为听错,脑子里拼命倒带,倒带,回放,再回放——没错,爷爷说,来给她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因为冤枉了她吗?可是证据确凿啊,她不相信爷爷是觉得她没有参与绑架。
申璇抬起头,“爷爷,我没有,我真没有。”
裴立左手拿着佛珠停止拨弄,右手抬起,拂着申璇的额头。这双苍老的手,摸着她的头顶,像申老爷子摸她的发顶一样,充满慈爱。
“阿璇啊……”
“哎。”申璇心酸难抑。
“爷爷今天这样做,也是被逼得没办法。若是没有外人在场,爷爷是断断不可能让你婆婆这样打你的。”说到这里,裴立又叹了一声,“你这几年忙着锦程的公司,这座宅子里的东西又知道多少?”
申璇心惊,看着裴立眼中的那些忽明忽暗的内疚,她咬着唇,呜了一声,“爷爷……”
裴立的声音一直都算和缓,他叹气的时候,透着无奈,“阿璇,裴家有裴家的难处,不是因为你曾经伤过锦程,爷爷就不心疼你。若说开始的时候,爷爷看你不顺眼,那一定是有的。可这些年,爷爷也不是瞎子。爷爷就是心疼你,才用了家法。你二爷是巴不得把你往警察局送,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现在把大房的生意经营得好,他巴不得把你除掉。”
申璇点点头,“我知道,白珊的妈妈说要把我送警察局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想同意。可是爷爷,我不怕去警察局,我没有做过!”
裴立淡笑,“所以啊,我一直都说,你这丫头,骨子里就有那么一股劲儿,这股子劲儿爷爷怎么看怎么满意。但是阿璇,去了警察局,就不是我们裴家说了算了。爷爷是有无数的路子可走,但警局不同,爷爷就是打千万个招呼,也不顶用。”
申璇不可置信地望着裴立,唇瓣无法闭合。她想不到挨顿板子里面的学问还有这么多,是她太少参与家里的人际关系了吗?
裴立又道:“你不能什么事都争个对或者错,要学会保全自己。你保全了自己,才能有办法查到害你的人;你把自己给毁了,害了你的人就得意了。你知道吗?”
申璇知道,爷爷这是相信她啊!爷爷居然是相信她的!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感觉来得更是畅快淋漓?爷爷说得对,她太计较了。
裴立抚了一下申璇有些散落的发丝,给她顺在耳后,像她的亲爷爷一样细致。他淡淡道:“你不要恨锦程,其实他同样清楚这个中厉害。若真是恨不得你去死,他就不会当时打断你二爷的话,更不会同意执行家法,也不会在你二爷提出裴家家法二十杖的时候,以那么快的速度把你抱走。他不把白珊稳住,白立伟就会心理不平衡,白家的人一不平衡,就会把气往你身上撒。阿璇,有些事,不是你表面上看的那样简单。锦程没你想的那么绝情,那个时候家里任何人都可以出来袒护你,独独他不能。因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明你清白的证据,惹恼了白家的人,闹起来,吃亏的是你。虽然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男人,或者保证他在外面没有女人,但是他对自己的家里人,一定是维护的。”
申璇在思忖着裴立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包括他的语气和措辞,比如裴锦程的那些举动,他果真想得那么周全吗?又比如后来那句“虽然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男人,或者保证他在外面没有女人”,申璇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爷爷是暗示她什么吗?
“你看吧,不该想的,你又去想;该去想的,你又不想。真是,是不是妇人家都是你这样的?唉!”裴立这话说起来,倒有几分纵容的宠溺在里面。申璇面上一红,被爷爷窥破了吗?
“我,我,我又没想什么。”
裴立佯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我可是看了你三年多啊,你心里想着什么,我还是能看个大概的。看你那开始感动、后来疑窦丛生的模样,就知道你把话的意思全集中到后面去了。”
“爷爷……”
“我还说错了?”
“……”申璇不吭声。
裴立见申璇不再作声,思虑须臾之后,用一种极闲散、慢悠悠的口吻跟申璇说:“我们每个人,在一定的年纪,都会犯一些错。有些错可以说,知错就改、失败乃成功之母、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有些错,一旦铸成,就成了永恒……阿璇,爷爷有一个要求。”
申璇有一种非常矛盾的预感,有些不敢应裴立的话,可她一直对裴立听从惯了,便道:“爷爷,您说。”
裴立闲散的口吻好似已经跑得不知所终,这时候的神情肃然非常,“不管如何,不管如何,”他重复两次后,像在说一个不情之请,“阿璇,你必须答应爷爷,不能跟锦程离婚。”
“爷爷?”申璇的眸子明亮璀璨,又有水光,盈盈中透着雾气,雾像一层层的悬疑,让人拨不开、吹不散。她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爷爷要跟她提这样的要求。
离婚?裴家的婚姻是不能离的,难道有什么变故?
裴立轻轻喟叹了一声,“锦程有时候做事冲动,毕竟他从小生活环境优越,再加上一直做事都是成功的多,所以难免骄傲自负。他的性子向来不喜欢被安排、被接受,最喜欢为所欲为,他动了离婚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肯定也有跟你提过。”
申璇点头,可是她没有同意。但今天,她想同意了。可方才,听爷爷一分析,她又动摇了。原来,他是想过要保护她的,只是方式不同。即使不能分辨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仍然愿意相信爷爷的话。其实让男人提出离婚,的确是有些丢脸,不是吗?
“他是提过。”
“你不能同意!”裴立口气虽然笃定却略显焦灼。他暗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他总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个长孙。明明这宅子里个个看起来对他的态度都是孝顺又敬畏的,他觉得这座宅子,就是他的天下,而天下之大,必有龙者,也许是更替之时,难免心焦。或许他不是怕驾驭不了这个长孙,而是怕变故出在这个长孙媳身上吧。
“你必须答应爷爷,你不能同意!”裴立再次重复他的要求。
申璇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可是,锦程执意如此,又怎么办?”
“那你就提出要分走大房三分之二的家产,并且拿回当年的嫁妆!他提出离婚,就要承受。”
申璇虽然吃惊,但依然再次相问,“那如果他也同意呢?”
裴立摇头,“他想同意,裴家的祖制不会同意。”裴立话锋一顿,他目光深凝着申璇,“阿璇,不要怪爷爷此时小人,你当年嫁进裴家之前是答应过爷爷的,你会照顾锦程一辈子,绝不后悔!你说你发誓,可还记得?他现在醒了,难免会有争吵,你不能因为这些原因答应同他离婚,你不能食言!”
申璇才晓得方才裴立说的那句“有些错,一旦铸成,就是永恒”。离婚,她没有资格。因为当年是她犯了错,那个错误铸成便是永恒,那个错不能解释失败是成功之母,因为裴锦程苏醒,是一个奇迹。
“爷爷,我记得,我发过誓,我一辈子都不后悔,可……锦程喜欢白珊,您何必……”
“不管他喜欢谁,裴锦程的太太,只能是申璇!”裴立的话掷地有声,有一种蛮不讲理的执拗,让申璇不禁有些不敢忤逆。
申璇被送回梧桐苑,住在三楼。爷爷不准离婚的理由,她猜不透,这座大宅里,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猜得透老爷子的。有几座豪门的长者有这样的能力,能把这么多人收在一起统一管理,各有各的产业,各不相干,但家族利益又绑在一起,一直都以一种步步攀登的方式正向发展?她想,一定是裴锦程闹过了,爷爷觉得拿他没有办法,才来做她的思想工作的吧。
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会自由,所以,离婚不离婚对她来说没有大的概念和变化。裴锦程喜欢白珊,她也管不了。只是裴立的话把她堵死,她不能离婚。若真是这样,只能不去招惹裴锦程。不去招惹他,就不会吵架,不吵架就说不到离婚那一茬去。
是夜,玻璃窗外是墨蓝如布的天空,密亮的星子是盛夏的标志。窗帘拉开着,外面的景致便能瞧个大概。
小英帮申璇拿了个长条的柔软抱枕,好让她趴着睡得舒服些。申璇抱着抱枕压着,偏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有些出神。
“大少奶奶,要不要我拿点什么冰块之类的来给你敷一下,省得你疼?”小英其实对申璇也一直都是很体贴的,所以小英犯点小错,弄碎点东西,申璇从来都不会责难她。有次她把一只价值十几万的青花瓷瓶打破了,申璇也只是淡淡道:“还不赶紧去拿扫帚打扫了,等会儿伤着人的脚可怎么办?”
小英自是感动的,她殷勤周到地服侍着申璇睡着,才离开卧房。
半夜里,申璇好像听到了窗帘拉动的声音,她感到毯子被掀开,屁股上有风在吹,凉飕飕的,舒服得很。迷糊中,申璇扭了扭,有人掐住她的腰。
裴锦程给申璇上好药,申璇依旧没醒。睡意正酣,还真不想上来看她的,可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药,想想,大概是有用吧,反正别人说挺有用。
申璇感觉到一阵推揉,鼻腔里传来一阵清香,什么味道分不清,只是有点熟悉罢了。
第二天清早,申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裴锦程结实精瘦的胸膛上。她双眼大睁,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是她想醒得比他早,而是因为她一晚上没怎么翻身,累了。而且,她现在,尿急。所以才六点,她就醒了过来。
裴锦程还闭着眼睛,但是他的长臂揽过申璇,任她又趴在自己的胸膛上,“睡觉给我老实点!”带着他独有的,有些嚣张的口气。
死男人!她刚刚动一下,裴锦程干脆把用手掌压住她的背,让她稳稳地贴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申璇挣扎好一阵无果,终于憋得脸通红地大叫,“喂!我想上洗手间!”
裴锦程睁开眼睛,眼神很是清明,一看就不是刚醒。申璇撑着起来,瞪了裴锦程一眼,爬下了床。走路的时候因为屁股太疼,整个人感觉摇来摇去像个钟摆,跟平日里的优雅或女王一点边也沾不上。
裴锦程看着申璇那样子,有点狼狈,就忍不住闷闷地笑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真的很乐意看她出糗。
申璇上好厕所,便开始刷牙洗脸。裴锦程看看时间还早,便走过去,靠在门边,问:“为什么不再睡会儿?”
申璇将嘴里的清水吐出来,才道:“你睡在我的房间,叫我怎么睡?”
裴锦程皱了一下眉,似有疑惑道:“你的房间?”
“三楼这间房,是我的。”
裴锦程哦了一声,忽又反问:“难道不是我的房间?”
申璇一愣,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的房间在二楼。”
裴锦程点头,好像申璇在无理取闹一样,“对啊,你的房间也在二楼。”
“裴锦程!你!”
“我怎么?”
“你到底想怎么样?”
裴锦程忽然冷笑,“申璇,我想你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你是我的太太,跟我睡一个房间,睡一张床上,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问我要怎么样,这个笑话是不是太冷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