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程打开房间里的暗灯,申璇已经睡着了。他站在床头,车钥匙还拿在手里。看着呼吸均匀的女人,头发松开,肩上有一根细带,那是她的睡衣肩带。就是因为她,他成了植物人;就是因为他成了植物人,才跟白珊失之交臂;白珊为此抑郁、自杀,这三年所受的折磨,不比他躺在床上来得轻——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申璇呼吸不畅,努力挣扎却未果。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裴锦程正卡住她的脖子,她看到他眼里的恨意像烧红的刀子,看到他眼里对她的诅咒,恨不得她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她看得好清楚。
这三年她在这个宅子里谨小慎微地生活,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她想,只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才会那般细心吧,甚至是呵护,她悉心照管着他,赎偿着自己的罪孽,真的已经尽力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给她最终的审判。
云丝的薄被盖着申璇的身体,露出光洁无瑕的肩膀和胳膊。大软的羽绒枕,她一头墨发散开,脑袋陷进枕头里,显示着她的弱小。她起先挣扎,把头发弄得很乱,此时放弃挣扎,闭上眼睛那一刻,像是站在崖边,准备随时跳下去。
裴锦程心上莫名地一惊,手上的力度陡然一松,却又瞬间扣住申璇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摇晃中,女人的头发像深海里的海藻突然遭遇一条大鲨鱼经过,翻搅,飞扬。
申璇喉咙涩疼,拼命咳嗽,被他摇晃得发晕。
“裴锦程!”面前男人的面部线条即便是随着她的视线摇晃,也依旧丰神俊毅,那双深眸里,是他的恨意,并未因为他暂时的手下留情而消逝。
下巴被裴锦程捉住的时候,申璇的秀眉忍不住蹙了起来,为了减轻疼痛,她的下巴便随着他手的方向,被子滑下,单边肩带滑落……
裴锦程攫住申璇的下颌,她这样冷清,她无视他的愤怒,他想怎么折腾她,她一点也不反抗。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记恨的那些东西便像无法根除的浮藻一样,疯狂地在心湖上蔓延生长。
白珊吃了三年抑制忧郁的药物,瘦得脱型,而这个女人,她有紧实的腰,弹力十足的腿,丰满饱盈的胸,她的脸小小的,拆开看漂亮,组合在一起还是漂亮。
可白珊,这三年差点被折磨成一个神经病。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为什么没人来收了她?她应该去坐牢的!如果她去坐牢了,白珊就不会被退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惨!
他想捏碎她的下颌,想听到她身上的骨头在他手下碎裂的声音。他拉起申璇的手臂,狠狠地看着她白皙的小臂,咬着牙,愤恨满溢,“申璇,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单膝跪在床上,嘶声狂暴地大喊,“申璇!你毁了我一辈子!”
那些痛苦的、磨人的、压抑的,那些他骄傲自负的,统统抛却!在搂着枯槁一样的白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恨不得将这个女人杀死!
白珊明明可以幸福地做裴家的大少奶奶,他们可以有一个或者多个可爱的孩子……
他恨不得拿刀将这个女人刮骨剔肉,以泄心头的那些恨。
申璇闭上眼睛,她疼得嘴唇直打颤,小臂上,她的骨头感受到了他手中车钥匙的硬度,他带着恨意的力量,竟把那柄钥匙磨进了她的血肉,像刀子一样扎进她身体里。她没有反抗,只是颤着声,“对不起……”
没有泪,她早就没有了泪,她有的只是颤颤如弦的哽音,“锦程……对不起。”
她知道“对不起”没有用,可她无能为力,只能一边任他用残忍的方式发泄着他一直隐忍着的仇恨,一边疼得发抖地说:“对不起……”
“呵!对不起?” 裴锦程听到申璇那样的声音,真诚得快把他感动了,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就能弥补他的三年?弥补白珊的三年?
轰!哐!窗外的天空传来强烈的雷声,雷声过后,白亮亮的闪电劈下来,屋内亮堂一瞬,申璇疼得一瑟缩,裴锦程在瞬间的白光里,将她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
脆弱的眼神,发抖的唇,发抖的身躯,鲜血肆流的手臂。他目光如炬,炙烤着她此时的一切,他明晰地触到了她的羸弱,像她第一次睡沙发,他突然把她弄醒一样。那时候的她蓦地睁开眼睛,惶惶不安,缩在那里……
空气里的血腥味是她身体里的味道,闪电之后,屋里的暗灯显得更暗,暗得只能看见白净如雪的她,甚至看不清她丝质睡裙的颜色,只看到她雪白的肌肤和胸脯。
她在摇头,呜呜地说着对不起。
“爷爷为什么要让你嫁给我?”
“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看见隔空出现的自己,穿着薄薄的毛衫,她听见哥哥呼吸的声音里都是心疼,她记得哥哥一遍遍地红着眼睛骂她,“申璇,你这个小混蛋!你这个惹祸坯!你是孙猴子转世吗?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罢休是不是?”
她知道,哥哥每骂她一声小混蛋,心都疼得呼吸不畅,她知道爷爷被气得下不了床。她知道为了保全她,申家差点被她掏空。
裴家老人当时的声音还在耳畔,“如果叫你嫁给一个植物人,赎罪,你愿不愿意?”
她看见自己站在堂中,对裴立坚定地说:“我愿意,我愿意照顾他一辈子来弥补所犯的错,做牛做马,绝不后悔!”
“我不需要你,不需要!”
白珊也是愿意嫁给他的!白珊爱他,心甘情愿!而她嫁给他,只是赎罪!
裴锦程吃惊一瞬,他在意的竟是这个!白珊是爱他的,直到现在都是,白珊是因为他才抑郁,因为爱他……
他的心开始拉扯,又忽地疼痛,“你发抖?是因为疼吗?”
他冷笑着轻声问,带着轻慢的嘲弄。
“嗯……”她嘤咛一声,已经疼得冷汗直冒,说不出来话。
“心疼的感觉,你知道吗?”裴锦程哽咽的声音响起。
她不懂?她不懂!雷声再次大作,闪电劈空而下,一瞬间宛如白昼,让他看清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无措和茫然。好!那他就来让她懂!
“申璇……”他的声音故作温柔,却发狠地扔了手中的车钥匙,把她压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咬住唇瓣,眉心蹙起了褶子,另一只手紧紧用力地抓住床单,现在才发现,伺候一个植物人一点也不痛苦……
窗外下起狂暴的大雨,冲刷着沾满尘埃的万物。
申璇像具破败的布娃娃,她已经被男人折腾到了床沿。屋子里满是血腥味、爱液的味道……
裴锦程修长的身躯,短短几个月已锻炼出了精瘦的肌肉,暗灯照出他身体的线条,精实颀长,他的撞击和他阴冷却享受的神情,让他成了活脱脱的野人。
“申璇!”他喊她,“申璇。”他喘着气,他想着,他不应该碰她才是,可她不是说了吗,一辈子,他现在需要她照顾的,除了上床,还能有什么?忽然,他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一直都没有回应!他倏地停下动作,今天晚上,她一直没有伸手来搂他,她的手臂一直都摊开在床上。他看见她流血的手摊在那里,开始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分明抓着床单,这时候也摊在那里。床单是天蓝色,床单上、被子上,全是她的血。暗灯下,看不清是鲜红的,只能看见大摊大摊的深色……
“申璇?申璇!”她依旧一动不动。他蓦地停下动作,俯下身,抱起她。她双眼阖着,眼睫一动不动……
梧桐苑的响动在大雨滂沱中依旧显得甚是慌乱。佣人拨了宅内医所的电话,大半夜的,宅子里的三名医生都出动了,这样的响动,很快传到了沁园,而后其他人都纷纷赶来,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裴锦程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而当所有人都聚到申璇的卧房外的时候,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满床的血,女人的手臂像被什么东西咬过,还在流着黏稠的鲜红,女人的身上搭着薄毯,能看见的地方都被鲜血染红了,唯有一张脸还算干净,却惨白如纸!房间里弥漫着鲜血和爱液的味道,只要有过男欢女爱经历的人,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同样沾着血污的裴锦程立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好像已经死去的女人,他的呼吸开始紊乱。
裴锦瑞看着眼前这一幕,在裴立大发雷霆之前,率先冲了出来,抓过裴锦程刚刚随手套上的睡衣的领襟,挥起拳头就是一砸!他瞪着猩红的眼,嘶声吼道:“你这个畜生!”
裴锦程差点被一拳砸到地上。
原本抽着凉气的一屋子人,看到这一幕后更是倒抽一口凉气,裴锦程的母亲季容一惊,大叫,“锦瑞!你住手!”
或许是这一声比那一拳的力量来得更大,裴锦程在挨那一拳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这时候突然一个激灵,锦瑞?他抬手用力地揩掉嘴角的血迹,一把接住裴锦瑞再次挥过来的拳头,“我是你大哥,你竟敢打我!”
“阿璇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她,她照顾了你三年!”
裴锦程肚腹里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火种,不由分说,稳稳地回了裴锦瑞一拳。他心里堵着的,砌起来的砖石,在松动。两个人都被众人拉住,可裴锦程似乎还要冲过去,恨不得将裴锦瑞摁在地上再打几次,原本在咖啡馆,他就有一种想要打他的冲动,可他是他的大哥,他怎么可以?
现在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仅仅是裴锦瑞先动的手,只这一个理由,他就可以好好地打他一顿。他冷冷一笑,冷冷的眸子里,全是锋利的刀尖,他用那些刀尖割着裴锦瑞的皮,“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你还不清楚原因吗?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裴锦瑞像是被人突然又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得他耳鸣失聪。是他把白珊的事告诉裴锦程,才把申璇害成这样的?望着床上躺着的人,他的心口疼得绞了起来。
“天!”锦悦年纪小,睡眠好,没有心机,哪里有响动都不知道,若不是她院里的佣人知道她和申璇要好叫醒了她,今天晚上她非睡死过去不可。她来得最晚,冲开人群站在床前的时候,才发现为什么大家都只是站在门口,没人过来。
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女人,没人敢过去碰她。
她的头挂在床沿外,如墨缎子的头发垂在地上,一动不动。除了一张惨白如纸的脸,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是血,谁敢去碰?那里好像躺着一个死人。
医生正在翻着医药箱,锦悦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她慢慢地在申璇头边蹲下来,轻轻地托起她的头,颤声低喊,“嫂子……”
看着申璇紧紧阖着的一动不动的睫毛,她也闭上眼睛,闻着这屋子里的血腥味,鼻子一抽,哽咽地质问:“哥……你怎么忍心啊?”
裴锦程闻之,身躯一颤。
医生过来,把申璇移到床上,安置好,准备清理她身上的血污和伤口。裴锦程突然道:“男医生出去!女的留下来……”
刚刚要揭开申璇身上毯子的医生突然住手,心里了然。
裴锦程慢慢地静下来,“其他的人都出去。”
季容想过去看裴锦程的伤势,被他应付着支开。裴立心里的怒气还没有压下来,可这里人实在太多,他吐了口气,“人都出去,医生留下来。锦悦,你也出去。”
锦悦对裴锦程有怨,站在床边,“不,我要在这里陪嫂子,省得我哥他再欺负嫂子。”
裴立看着裴锦程背对着申璇坐在床头,目光也有些零散,转头对锦悦道:“爷爷给你保证,你哥他不敢。你明天还要上学,回去!”
裴立坐在客厅里,一直等女医生把申璇身上的伤处理完,衣服穿好,又挂上消炎药液,才又进去卧室。裴锦程依旧一身血污,背对着申璇坐在那里,不曾挪动一分。
“锦程,刚才医生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医生说阿璇不是昏迷,她是太累了,睡着了……”老爷子声音一滞,看着床上躺着的孙媳妇,眼帘迅速关上,遮住那一丝不忍。
“爷爷,我不爱她,您为什么要硬塞这样一个女人给我?我要跟她离婚,我要娶白珊。白珊才是我爱了十年的女人,我和白珊是有婚约的,你不能因为我昏迷了,就退掉我的婚。”
裴锦程说这段话的时候一鼓作气,闭着眼睛,不敢转身,好像一个人跑着夜路,生怕后面有鬼冲过来,生怕说慢了就说不完。说完这一段,他突然觉得累了,醒来这几个月,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累……
裴立的原意是想让裴锦程听到他话外的意思,却不想裴锦程非但没怜悯申璇,现在却说起了离婚的事。
“离婚?”裴立拨着佛珠子的动作缓慢沉着。他在这个家里,自有他的威信,若不然,这么大一宅子人,早就翻了天。他沉哼一声,“你倒是敢想!”
裴锦程倏尔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老人。若裴家的大宅是一座小型的皇宫,那么这个老人就是掌持一切的皇帝。裴家即便是分了大房、二房,但每房的大事,都要家主点头同意,就像以前的旧社会一样,这个家主就是自己的爷爷——裴立。可裴锦程历来都不喜欢被人掌控命运,他又是裴家的嫡孙,做起事情来,总有自己的决断。若不是一直都知道裴家的婚姻是不能离的,他也不会忍到现在,他会在醒来的那一刻就要求离婚。
裴锦程站起来,晚上搂着老爷子的那副亲昵状态没了,有的只是自己的坚持,“二叔也离过婚!”
裴立原不想提起那件事,总觉得有失颜面,但瞅见孙子一股据理力争的劲头,这房里也没有别的人,便斥道:“你二叔离婚的原因,是你前二婶不忠!她是净身出户的。阿璇嫁给你后,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爷爷,您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个女人!”裴锦程的手臂朝后一扬,指着床上的位置,但他并没有转过头去,他甚至不敢转过头去看那里躺着的女人,“三年前,是她把我害成植物人。这三年,我明明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可我不但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你却要我天天面对自己讨厌的女人。爷爷,这样对我公平吗?”
裴立向来不喜欢有人忤逆他,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会假意装一下大度,但在家里,遇到争执,只能他说了算!“现在说公平有什么用?阿璇已经是你的妻子,这三年她对你的付出超越这家里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亲母亲!你现在醒了就要离婚,海城的申家也是豪门大户,你叫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裴锦程朝后扬着的手放下来,只是淡笑,轻嘲道:“面子?爷爷,您敢说您在乎的只是申家的面子吗?我提出离婚,申璇要分走大房多少资产?这笔账,您一定算得很清楚,对吧?”
裴立拨着佛珠子的手有些抖。他稳了稳心神,而后心下一凛,眼里的光是岁月积淀打磨出来的锋利。他口吻颇重地道:“今天我还就把话放在这里,申璇是我替你选的,我觉得满意。这个家里的子嗣,不管是谁娶妻、谁嫁人,都得我点头!我说行,她就是行!我说不准离,就不准离!”
裴锦程气得全身的青筋都暴起来,大吵道:“您简直就是封建统治!”
裴立虽已年迈,却依旧威气凛凛,“对,我就是封建统治,你不想被我统治,就早点坐上家主的位子!”
裴锦程不语,家主?家主这个位子爷爷起码还要再坐十年,难道叫他十年后再跟申璇离婚?
裴家的家主历来都是立嫡不立长,裴锦程是长孙也是嫡孙,家主之位若父亲裴先文接不了手,以后便是他的。不过他昏迷的这三年,很多人都以为等裴老爷子让位的时候,会让给裴锦瑞,毕竟没有人知道他会醒过来。
裴立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
裴锦程拿了毯子去了客厅。
一个半小时后,医生过来给申璇拔掉输液的针头。裴锦程醒了过来,什么也没问,继续睡。
申璇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她的身体其实没有大碍,虽是瘦,但因为照顾裴锦程,这三年体力活也算是干得不少,体质很不错,一般不会伤风感冒。虽然受了伤,但这一觉睡得着实舒坦。这三年多,她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恣意过。
小臂上还贴着纱布,她坐起来,感觉不到饿。房间里没有人,她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是满眼的落日余晖。申璇闭了眼睛,低声呢喃,“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