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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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杂述 (1)

卓吾论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犹及见卓吾居士,能论其大略云。

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与笃,吾土音一也,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予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予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时维阳月,得全数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幼而孤,莫知所长。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彼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邪?”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誊录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亻幸不可再侥也。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遂就禄,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予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之上。居士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温陵居士。”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哉!”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士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卒迁南雍以去。

数月,闻白斋公没,守制东归。时倭夷窃肆,海上所在兵燹。居士间关夜行昼伏,余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陴击柝为城守备。城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以自活。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复十余月,乃得缺,称国子先生,如旧官。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予闻之,叹曰:“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邪。”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士曰:“吾有一言,与子商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俗,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世依上。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予以半归,即可得也。第恐室人不从耳。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沟洫间。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予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必不受,肯求之!”遂归。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长女随,艰难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人尽饥,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宜人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邪?”邓君果拨己俸二星,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邓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回首天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未数月,俱不育矣。”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士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屐齿之折”也。

至京,补礼部司务。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忍,独不闻‘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癨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居士曰:“然,予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予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予应曰:“予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予游四方,不见居士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

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予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予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予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贤足以上人,为予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予言而壮之。是春,两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予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予固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予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予尝闻于有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同往,以己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己,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予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予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则予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予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予虽不类,庸何伤乎?

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予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子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

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戋刂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邪!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与上门言门言,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