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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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杂述 (4)

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余年矣。自浙江、南直隶以及广东、福建数省近海之处,皆号称财赋之产,人物釽区者,连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延为之旰食。除正刑、都总统诸文武大吏上,其发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又不知其几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今幸圣明在上,刑罚得中,倭夷远遁,民人安枕,然林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本卓老权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即擒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又使卓老为郡守时,正当林道乾横行无当之日,国家能保卓老决能以计诛擒林道乾,以扫清海上数十年之逋寇乎?此皆事之可见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之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尔。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邪!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予方以为痛恨,而大头巾乃以为戏;予方以为惭愧,而大头巾乃以为讥,天下何时太平乎!故因论及才识胆,遂复记忆前十余年之语。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

某曰:“如此,则林道乾无识乎?无识,安能运才胆而决胜也!”夫古之有见识者,世不我知,时不我容,故或隐身于陶钓,或混迹于屠沽,不则深山旷野,绝人逃世而已,安肯以身试不测之渊也?纵多能足以集事,然惊怕亦不少矣。吾谓当此时,正好学出世法,直与诸佛诸祖同游戏也。虽然,彼亦直以是为戏焉耳。以彼识见,视世间一切大头巾人,举无足以当于怀者,盖逆料其必不能如我何也,则谓之曰二十分识亦可也。

四海

丘文庄谓自南越入中国始有南海,而西海竟不知所在。予谓《禹贡》言“声教讫于四海”者,亦只是据见在经历统理之地而纪其四至耳。所云四海,即四方也。故又曰“四方风动”,则可见矣,岂真有东西南北之海,如今南越之海的然可睹者哉!

今据见在四方论之:四川,天下之正西也,云南则天下之西南,陕西则天下之西北。一正西,一西北,一西南,皆不见有海也。由陕西而山西,据大势则山西似直正北之域矣,而正北亦无海也,唯今蓟、辽邻山东,始有海。从此则山东为东方之海,山东抵淮、扬、苏、松以至钱塘、宁、绍等处,始为正东之海。东瓯至福建,则古闽越地也,稍可称东南海矣。广东即南越地,今其治为南海郡,尽以为正南之海矣,不知闽、广壤接,亦仅可谓之东南海耳。由此观之,正西无海也,正北无海也,正南无海也,西北、西南以至东北皆无海,则仅仅正东与东南角一带海耳,又岂但不知西海所在邪?

且今天下之水皆从西北,西水莫大于江、汉。江有四:有从岷来者,有从沱来者,有从黑、白二水来者。汉有二:有从?冢来者,有从西和徼外来者。此皆川中之水,今之所指以谓正西是也。水又莫大于黄河,黄河经过昆仑。昆仑乃西蕃地,是亦西也。虽云南之地,今皆指以为西南,然云南之水尽流从川中出,则其地高于川中可知矣。高者,水之所泻,流之所始。而东西一海咸受之,则海决在下流之处,云南、四川、山、陕等去海甚远,皆可知也。云南、川、陕之外,其地更高,又可知也。不然,何以不顺流而西,往彼西海,而乃迢递逶迤尽向东南行邪?则知以四川为正西者,亦就四方之势概言之耳。今云南三宣府之外,有过洋阔机大布,道自海上来者,此布我闽中常得之,则云南旋绕而东,又与福建同海。则云南只可谓之东南,而不得谓之西南,又可知矣。

吾以是观之,正南之地尚未载之舆图,况西南邪?故予谓据今人所历之地势而论之,尚少正南与西南、正西与西北、正北与北东诸处者,以不见有海故卜之也。以天下三大水皆从川中出卜之,而知其难以复寻西海于今之世也。西海既不可寻,则又何名何从而祀海也?然则丘文庄欲祀北海于京之东北,杨升庵欲祀西海于滇之西南,皆无义矣,其谁享之?呜呼,观于四海之说,而后知世人之所见者小也,况四海之外哉。

八物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圣人义重者也。

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德”。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我,财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间而已。故予尝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时时对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君子小人有何分别乎?吾见在小人者更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说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过严,而恶恶执怨也反过甚乎?”予曰:“不然。我之恶恶虽严,然非实察其心术之微,则不敢有恶也。纵已恶其人,苟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当焉,则我之旧怨尽除,而亲爱又随之矣。若其人果贤,则初未尝不称道其贤,而欲其亟用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实难,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曷敢怨也!是以人虽怨我,而欲害我报我者终少,则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爱才诚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广,爱人太骤,其既也弃人太急,而终之收录人也亦太狭。曷不论定而后赏,勿以始广而终狭乎?”吁,不然也。夫人实难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则见以为广,而真才难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则见以为狭耳。若其入眼即得,无复疑似,则终身不忒,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也。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则予之广取也固宜。设予不广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笃实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杨定见有气人也,故眼中亦常常不可一世之士。

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长孺之在麻城,则麻城诸俗恶辈直视之为败家之子矣。吾谓周友山则世之所称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湘则古今所称伯乐之千里马,王武子之八百骏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麒麟凤凰、瑞兰芝草也!据长孺之为人,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虽至痛之妻儿亦靠他不得也。非但妻儿靠不得,虽自己之身亦终靠他不得。其为无用极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笃生,未易材者也。观其不可得而亲疏敬慢也,是岂寻常等伦可比邪?故予每以麟凤芝兰拟之,非过也。若杨定见二子者,譬则楼台殿阁,未易动摇,有足贵者。且高明之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恶,又自明白。

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不知者,以其权智太审也。夫人而专任权智,则可以生人,亦可以杀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予谓衡湘虽大样,然心实细谨,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称之为江淮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誉衡湘也哉?呜呼,此数公者,我固知之,而数公固各不相知也。非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许子将、司马德操者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邪?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数者,然后可以用于世邪?”曰:“不然也。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难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见麻城一时有此数人,便以为易易矣,不知我费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数人乎?若其他则在在皆有,时时可用,自不待费力以求之矣。犹之鸟兽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选取也。”

予既与诸侍者夜谈至此,次日偶读升庵《凤赋》,遂感而论之曰:“《书》称麟凤,称其出类也。夫麟凤之希奇,实出鸟兽之类,亦犹芝草之秀异,实出草木之类也。虽曰希奇秀异,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间,本自有一种无益于世而可贵者,如世之所称古董是邪。今观古董之为物,于世何益也。夫圣贤之生,小大不同,未有无益于世者。苟有益,则虽服箱之牛,司晨之鸡,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凤赋》而推广之,列为八物,而鸟兽草木与焉。

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尽于是矣。八物伊何?曰鸟兽草木,曰楼台殿阁,曰芝草瑞兰,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曰千里八百,曰江淮河海,曰日月星辰。

夫鸟兽草木之类夥矣,然无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用矣,则随所取择,总无弃物也。是一物也。

夫官寺楼阁,山舍茅庐,基址一也,而高低异,本植一也,而小大异,居处一也,而广狭异。同是乡人而乡不如,则以宫室业产之良矣。譬之于鸟则宾鸿,于兽则猎犬,于草则国老,于木则从绳。同于鸟兽草木,而又不同于鸟兽草木,则以其为鸟兽草木本类之独著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兰馨香,小人所弃,君子所喜,设于世无君子亦已。譬之玩物,过目则已,何取于温;譬之好音,过耳则已,何取于饱。然虽无取于温饱,而不可不谓之希奇也。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为不足珍;贤者好异,以布帛菽粟为无异于人。唯大智大贤反是,故以其易饱易暖者自过吾之身,又以其同饱同暖者同过人之日。所谓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欤。真若人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马牛麟凤,俗眼视之,相去故甚远也。然千里之驹,一日而致;八百之牛,一日而程。麟乎凤乎,虽至奇且异,亦奚以为异也?士之任重致远者,大率类此。而世无伯乐,癨谓之马牛而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物也。

夫能生人,又能杀人,能贫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趋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决梁山泊以为良田,而思无置水之处。刘贡父大声叫曰:“再凿一梁山泊则可置此水矣。”然则今日江淮河海之士,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将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见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布帛菽粟者,决不责以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决不索以异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时或泛滥崩冲,长江大河,实藉其舟楫输灌。高楼凉殿,巍然焕然,谁不欲也,独不有鸟兽鱼鳖与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识乎?器使之下,可使无不获之夫。则知日月星辰灼然兼照,真可贵矣。此一物者,实用八物,要当以此物为最也。今亦未见其人也。

呜呼,此八物汤也,以为药则气血兼补,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则百工效用,皆有益于治。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无德于我也。虽有千金不传之秘,长生不老之方,吾只知菳嫉以恶之,而唯恐其胜己也已。”吁,观于八物之说,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狭也,况加以菳嫉之人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