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能帮我,你肯帮我吗?”成遵良捉住她的双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竭力平息自己的情绪。他的心脏里仿佛搁着一只鼓,咚咚咚,咚咚咚,七上八下、毫无节律地奏响着,他觉得那鼓声简直遮掩不住,就快要蹿出肋骨和皮肤,大张旗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避开沈泰誉?”石韫生重复了一遍,随即垂下眼帘,沉默良久。
“嗯。”成遵良轻声道,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那颗蓬勃欲出的心,忐忑不安地看着石韫生,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或是等着最终检测定论的疑似绝症患者一般,绝望而哀伤。
“是什么原因,一定要避开沈泰誉?”石韫生终于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呃,这是因为,不同性质的工作的缘故,”成遵良编撰得并不顺溜,“那个,我们这行的行规,是绝对地保密。我那只箱子,你知道的,里面全部是国家机密,地震已经耽搁了好几天,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资料送达到相应的机构,否则……”
“你的意思,出于特殊的情报工作,你要避开沈泰誉的阻挡,离开这里?”石韫生截住他。
“是的,我要忠于我的工作,在任何时候,工作都是第一位的,”成遵良忙适时添上甜言蜜语,“在这个问题上,我对不起你,我很愧疚,可是,你要信任我,总有一天,我要回报你的爱和恩情,我的全身心,都将属于你……”
“是因为情报工作?”石韫生再次打断他的话头。“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成遵良急切地说道。石韫生缄默不语。
“宝贝,”成遵良温柔地唤了一声,喃喃地说着,“只有你,能够救我,只有你了,我的宝贝……”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心脏几乎快要跃出胸腔,他知道,这是一次破绽百出的谈话,经不起推敲,只要她稍加思考,便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漏洞。他哀求地望着石韫生,期望这个女人网开一面,宽恕他不得已的苦衷和拙劣的谎言。
“不管我相不相信,”石韫生终于缓缓开腔道,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充满了成遵良无法了解的谜和痛,“我都会帮助你。”
“谢谢你,谢谢你,”成遵良喜极,忘情地抱住她,“你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好女人,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这场地震,或许就是为了成全我们的相遇,我会报答你,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别再说了,什么都别说了。”石韫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像是在突然间垮掉了,变得异常疲惫,连呼吸都费力似的。
“老天为什么让我遇见你?天崩地裂,难道就为了让我再一次地遭受伤害?”她的眼眶潮湿了,“地震以后,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乖乖地返回成都?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我为什么拼死要去九寨沟?我太傻了!”
“我不会辜负你的,绝对不会的!”成遵良急忙许诺道,伸手揽她入怀。
“我们走吧。”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当他们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人群里,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成遵良和沈泰誉一起,拼命将老人跟孩子都背到岸边,又一一背上快艇。
当快艇第二次来到岸边,成遵良仍旧和救援人员,以及沈泰誉一块儿,将老人和孩子背上去,安顿妥当。驾驶员和救援人员回到了快艇上,发动了引擎,机器的轰鸣声回荡在水面上,快艇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座位。
成遵良忍不住看了石韫生一眼。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来到了岸边,焦灼地等着被快艇载离。石韫生站在人丛里,发怔,成遵良的目光让她浑身一颤,如梦初醒一般。
成遵良抢先背起了一位老太太,那是沈泰誉的继母,他认得的。老太太伏在他的背上,大约是惶恐的缘故,她安静得就像一块石头。他小心地朝着快艇走去,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裤腿,他毫无察觉。他用眼角扫到石韫生匆匆的身影,她背道而驰,沿着陡峭的山路返回黑黢黢的山坳中。
很快,山坳里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成遵良的心抽紧了,他看到沈泰誉拔脚朝山坳狂奔过去。几乎是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老太太放回岸边,然后,抓起自己的密码箱,跌跌撞撞地跳上快艇,以恳求的口吻对救援人员说:
“拜托让我先走吧,我被毒蛇咬伤了,必须尽快到医院,否则会没命的……”
救援人员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他撩起裤腿,露出尚未痊愈的伤疤,人家眼见为实,相信了他的话,掉转船头,加足马力,驶向了茫茫河中央。
成遵良抱着皮箱,紧紧抓住船舷,长长舒出一口气。他回过头去,依稀看到沈泰誉奔到河岸边,挥着手,徒劳地喊叫着。然而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
“他还想加人吗?”救援人员注意到了沈泰誉反常的动作。“天黑了,本来就够危险了,不能再超载了。”驾驶员回答道。
快艇乘风破浪而去,沈泰誉的影子成了模糊的小点,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新的小点,是石韫生,缓缓地走下山道。
在成遵良的想象中,她的姿态、她的步履一定无比优雅,不是衣履不整地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山道上,而是一位头戴皇冠的王后,身着裙子妖娆地步下水晶台阶。她的表情,一定有一种阴谋得逞的矜持,连同属于胜利者的得意。
他愿意这样想象她。
因为,这一转身的别离,已然让他忘却了她的面容,她的身体。她幻化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从他生命的边缘,如彗星般飞掠而过,不复再来。
这比喻令他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又活了,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被地震吓破了胆的男人留在了荒山里,坐在快艇上的,是强悍的、生机勃勃的、永不言弃的成遵良。
他沉浸在无以伦比的快感中,微微笑了。
第一班快艇为关锦绣带来了她朝思暮想的好消息,沈泰誉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目前就困在顺恩旅舍所在的山坳里。为她传递喜讯的是一位参与救援的战士,关锦绣临行前特意嘱托他打探沈泰誉是否在被困人员中。他为关锦绣带来了沈泰誉的手机,关锦绣又惊又喜,笑着,却又是泪流满面地连声说着谢谢,忘情地一把抱住年轻的战士,把人家闹了个大红脸。
关锦绣在岸边引颈张望,望眼欲穿。快艇前期转送来的都是老弱妇孺。关锦绣明白,依照沈泰誉的脾性,他必然会留守到底,他会是最后一个搭乘快艇的人。
快艇一到,关锦绣就帮着搀扶步履蹒跚的老人们,帮着检查有没有受伤人员,帮着救援人员分发食品,忙得不亦乐乎。自然,其间她无法自持地追问每一个获救的幸运者,沈泰誉还好吗,他在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他在忙着转送老年人和小孩子。
“……他对他家的老人太孝顺了,桥都快断了,他都不肯松手,硬是把老人背过了桥,真是要多惊险,有多惊险……”
“……他人可好了,吃的尽让着我们,宁可自己饿着……”“……窝棚都是他和另外一位姓成的同志一手一脚地搭起来的,要是没有他俩,我们该天天睡在露天地里了……”
“……二十几个人,就两个壮年男同志,老的老,小的小,拖累着他们……”
……
几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关锦绣不断地追问他们这些天吃些什么,住得可好,沈泰誉瘦了没有,有没有伤着,她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经无限接近祥林嫂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哪怕听到关于沈泰誉的只言片语,都是好的。
快艇第二次返回,奇异的是,抢先跳下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背着一只大皮箱。一上岸,头也不抬地匆匆朝前走。关锦绣直觉地以为老人和孩子的运载接近了尾声,轮到男人们了。她想起老人们的话,被困的人员中,只有两个壮年男性,一个是沈泰誉,一个是姓成的同志。这就是姓成的同志吧,她心中暗自判断着。她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臂,一脸期待地问道:
“你姓成吧?”
“你是谁?”那人一个哆嗦,目光警惕地看着她。
“沈泰誉呢?他也在快艇上吗?”关锦绣不理会,急切地问道。
“沈泰誉?在快艇上?”那人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那表情活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忽然挣脱她的手,发力狂奔,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锦绣懵了,这是怎么了?沈泰誉出什么事了吗?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住了,她跑到快艇边,乞求救援战士带上她,她要去接回她的丈夫。
救援战士劝说她,天黑水急,路途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何况她占据了宝贵的座位,就会少载回一个被困人员。关锦绣急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畏惧,而且保证蜷缩起来,尽量不占用多余的空间。战士们怜悯她寻夫心切,也见识了她不眠不休的毅力。这时恰好调集声援的一艘快艇也赶到了,战士们一番紧急商议,决定捎上她。
两艘快艇同时出发,关锦绣乘坐的是后一艘。快艇在河心遭遇了旋涡。前一艘快艇迅速绕过,她搭的这一艘,却在旋涡中起伏跌宕,徘徊不前。关锦绣没有意识到险情的来临,她坐在快艇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尽快见到沈泰誉,她要把这几天藏在心底的、反复酝酿着的、已经烂熟烂熟的那段话讲出来。那段话,一共有三句。
谢谢你,泰誉,谢谢你给予我的恩情。
对不起,泰誉,请宽恕我全部的无知与自私。
我们离婚吧,泰誉,我要把你还给你自己,还给你幸福和爱的权利。
快艇的急剧颠簸让关锦绣产生了强烈的恶心,她呕吐了。又一个巨浪打来,她晕得眼前直冒金星,低头狂吐,吐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好半天,水流平缓了,快艇飞驰向前。一位战士递过来一只军用水壶,让她润润嗓子。
“大姐,我们总算挺过来了。”战士忍不住说。“挺过来了?”关锦绣不解。
“刚才的那个旋涡,相当危险,处理稍有不慎,就会吞没掉我们的快艇。”战士语气平静地告诉她。
前一艘快艇已经接载了一些被困人员,行进在返程途中了。关锦绣压抑着晕船引发的恶心,仍在脑中默默温习那些句子。她坚信沈泰誉会坚守到最终,会把所有的人都安全转移,才会顾及自身。他就是这样的男人,顶天立地,有情意有担当。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为了追踪逃逸的成遵良,沈泰誉把情况向一位救援人员简略地说了说,商量的结果是,由救援人员留守,看顾剩下的被困者,他则搭乘最先抵达的这一艘快艇,奔赴映秀镇,追缉成遵良。
在河中央,来和去的两艘快艇交错驶过。沈泰誉和关锦绣各自在不同的快艇上,在黑夜里,在河道中,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