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泰誉的日记◇
5月13日,星期二,白日阴雨。
捧起粥碗的刹那,突然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果腹之外,似乎别无所求。
天色蒙蒙亮,湿淋淋的沈泰誉背着同样湿漉漉的老太太,疲倦已极地走过那道废旧的木桥。桥面很滑,他走得战战兢兢,生怕摔着了老太太。磕一磕倒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桥下便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足,那是万劫不复啊。
一夜的辗转,一夜的绕山盘旋,对岸的旅舍时而触手可得,时而遥不可及,坍塌的山路仿佛隐藏着某个密而不宣的阴谋,沈泰誉差不多都要绝望了。最终找到这座木桥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在桥中央,又是一次余震。四面大山的轰隆声持续不绝,比雷雨还要响亮,山体垮塌下来,飞石像雨点一样飘坠。沈泰誉停住脚,把老太太往上托一托,想等余震终止,再接着向前走。忽然,他看见对岸有个女孩奔到山边,朝他大力挥手。他定睛一看,是旅舍里的服务员,名字叫做莲莲。小丫头好奇心特重,两天前他入住旅舍时,就缠着他要玩电脑游戏。可是他的电脑里储存着重要资料,他就把手机交给她,小丫头如获至宝,单调的魔法拼图,她能不眠不休地玩上一整晚。
沈泰誉笑了,腾出一只手,也朝她挥动一下。没想到莲莲急坏了,又是蹦又是跳的,一脚踏在悬空的山岩边,不顾危险,张牙舞爪地猛力朝他招手,拼命朝他叫喊。随着莲莲的异样举止,她的周围赶来了三四个人,有旅舍的老板娘,有居客,那几个人居然和莲莲一模一样,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
由于距离太远,又下着雨,沈泰誉依稀只听见一个发着抖的“快”字。他狐疑得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衰朽的桥面头天下午就被地震摧枯拉朽地震了一回,经不住余震的再三轰击,从中间生生地给折断了!
半截残桥存留在空中,无根无本,仿佛轻飘飘地浮游在水上。身后的裂口离沈泰誉站立的地方不过两三米,而断裂还在继续追随着他。沈泰誉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怦、怦、怦,怦、怦、怦,无限地扩张,无限地蔓延,他的一颗心,似乎脱离了身体,荡漾在别处。
他开始奔跑,脚不沾地地奔跑,背着老太太,在莲莲的叫声、雨声、心跳声、桥梁断裂声中,在末日来临的恐慌中,与死亡赛跑。
沈泰誉飞奔过桥,还没站稳,整座桥就轰的一声,垮进山崖中。莲莲已经一把拉住了他,帮他把老太太放下来。他一下子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太也吓傻了,一声不吭,任由莲莲搀着她,把她带到勉强可以遮蔽雨水的塑料篷布下。
“来,沈大哥,不要发呆了,快帮帮我的忙!”莲莲安顿了老太太,过来唤沈泰誉。
“让我歇歇,”沈泰誉浑身发软,道,“我有点缓不过劲了……”
“就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啊,越想越后怕的!”莲莲不容分说地拉起他,“来吧,抢救粮食要紧!”沈泰誉苦笑一下,机械地跟着她,到残破的旅舍挖掘存粮。
旅舍是典型的四川民宅,木穿斗结构,斜坡顶、薄封檐,梁柱断面较小,室内加了木地板架空,是通透而安全的建筑。粗粗看去,外观并无缺损,但是仔细一瞅,屋顶已经严重倾斜,好几间屋子的墙体都已塌陷,厨房更是遍布木梁柱和砖头瓦块,一片凌乱。
“大部分米粮,昨天下午我们已经抢运出来,今儿一早,又搬了好些,”莲莲在木梁间摸索着,一边絮絮叨叨对沈泰誉说着,“这会儿我们是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不能放过一颗米、一粒面,路是早就没了,那座木桥一断,谁都出不去,谁都进不来,天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万一是塌天陷地的大灾祸,沈大哥,你说说,谁还能想到来救咱们?”
“旅舍里没人受伤吧?”沈泰誉问道。
“客人们都还好,就是顺恩姐的脚被砸了一窟窿,药也没有,我用布条给她缠上了。”莲莲说,顺恩是旅舍的老板娘。
“不要感染了吧。”沈泰誉自言自语。
“昨天晚上,山体还没有塌完的时候,从山里逃出来一些人,说是有一段山脊,两边都滑坡了,左右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万一摔倒了,根本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就这么一段路,他们一通过,立即听见塌方声,垮了。今天一早,在你之前,还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是参加旅行团,要去九寨沟的---肉!”莲莲抓出一大块熏干的腊肉,喜滋滋地伸舌头舔舔,做陶醉状,“真香啊!”
“这是绿豆吧?”沈泰誉从碗橱的残骸里掏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
“是绿豆!”莲莲接过去,欢呼一声,“我们可以熬绿豆稀饭了!”
他们的战利品还有:半瓶醋、一颗大蒜、一袋白糖、两包面条、一罐胡椒粉。直到新的余震把他们吓出了厨房,才不得不悻悻地离开。
“昨天中午我离开的时候,不是把电脑交给你,让你帮我保管着,顺便充电吗?搁在哪间屋了?我得翻找出来。”沈泰誉说着,拔足就要往破损的房屋里去。
“等一下,”莲莲拦住他,“我早替你拿了,客人交代的贵重物品,我都尽量搬了出来,喏,你瞧,不是好好的在那儿吗?”沈泰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他的手提电脑果真跟一堆皮箱什么的放在一块儿,堆在塑料篷布下面。
“谢谢你,莲莲!”沈泰誉拿过他的手提电脑,打开,输入开机密码,蓝色的桌面跳了出来。还好,电脑没有被震坏。
“手机有信号吗?”他逐一询问。他自己的手机,是处在瘫痪状态。
“没有。”大家神色颓然地纷纷摇头。
“莲莲,电视机还能收看吗?”他又问莲莲。“停电呢。”莲莲说。
“收音机呢?收音机可以用电池的。”他接着说。
“电池倒是有的,”莲莲无精打采地说,“可是唯一的一台收音机,被磕坏了。”他立即明白,他们是深陷在了现代技术的荒岛中,失去了获知外界信息的全部途径。
阵雨骤停,天色依然是阴阴的,像一张意境淡远的水墨画。旅舍前是一大块开阔的空地,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一些人散坐在石块上,一些人在塑料篷布底下,半坐半躺,眼神僵直,神情淡漠。一个中年男子紧紧抱着密码箱,远离众人,靠着一块山岩,沉思着。沈泰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这间旅舍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北面和东面山势险峻,地震时,两山崩塌,落石合拢后又形成了一座小山,西面是深谷,南面是滔滔流水。那水本是一条小溪流,潺潺流进峡谷,于是,捕鱼的也有,洗衣的也有,青石板路被人踩踏得多了,一块一块磨得比铜镜还要透亮。然而天崩地裂地一震,那水竟成高山堰塞湖,有了凶险之势,淹了石板路,淹了路边草木,河面宽延数百米,浩浩荡荡,追波逐浪而来。
旅舍随了老板娘的名,叫顺恩旅舍。说是旅舍,其实不过十来间客房而已,除掉老板娘,服务员只有莲莲。房舍亦是简陋,木床木椅,洗澡间里两只大木桶,一冷一热地兑着洗,热水桶里泡着软软的丝瓜瓤子,用来搓擦身上的泥垢。小镇人家,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通常不来这里住宿,一则路途不近,需翻山过河;二则镇里的旅馆屋舍堂皇,有太阳能热水器,有电热毯,设施齐备。落脚于此的多半是往返山途中的村民,贪图其价格低廉。后来有背包闯荡的驴友们,对顺恩旅舍的古朴别致一见倾心,将旅舍四周的山、水,山中的参天古木,如野生珙桐林、水青树、连香树、伯乐树等,连同数不清的兰花,以及水里的鲜嫩活鱼做成的翠绿鲜香的藿香鲫鱼、红亮麻辣的水煮鱼片,连同腰身窈窕的老板娘顺恩,唇红齿白的服务员莲莲,一一拍了相片,发在网络上,就有城里人慕了名,纷至沓来。最近一两年,每到夏日,更是早早地就有惧热的老年人包下房间,小住避暑。
沈泰誉并不知晓旅舍盛名,此番接到律师函件,返家悉听亡父遗嘱,只想找个僻静处,离沈家大院愈远愈好,便选中于此。没想到一番地动山摇,居然身陷与世隔绝的荒岛中。
“看过《生死时速》没有?”身旁坐着的一个女人跟沈泰誉搭讪道,“你刚才背着老太太,在断桥上跑,比电影镜头还要惊险!”
“可惜没有摄像机,要是录下来,直接就是一段好莱坞大片!”另一个人啧啧道。
“录了又能怎样?眼下这情势,状况不明,信息不通,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先前的女人说。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莲莲把搜索到的物品整整齐齐地码到篷布底下,抓起一把绿豆,舀出几大盅米,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刨开坑洞,那坑大概是头晚用过的,尚未燃尽的柴火星火微明。莲莲添了木柴,往锅里舀了几瓢凉水,熬了满满一大锅绿豆粥。
“开早饭啦!”莲莲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围拢,莲莲给每人盛一碗,在粥面上夹些咸菜。一位腹部高耸如山的孕妇,莲莲单独给她煮了一枚鸡蛋,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灌进腹内,像一匹疲乏的母马。
沈泰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头发晕,腿脚发软,肚子空空的,像个重病号。他端起粥碗,胃里像是即刻伸出了无数只饥渴的手。他嘘嘘吹着,连筷子都没用,就热热地喝了下去。莲莲再给他盛了一碗,这回他放慢了速度,喝几口粥,吃一小口咸菜。温暖的粥液滑过五脏六腑,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成遵良连喝了四碗绿豆稀饭。绿豆是好绿豆,大得出奇,开锅就烂,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减之一分,不够浓稠香润,而增之一分,就会塌皮烂骨。
其实他惯常出入的,都是城市里最顶级的餐厅。川菜自不必说,就是粤菜鲁菜闽菜苏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厨子,他也都是领略过见识过的。出差的时候多,应酬的时候更多,总有那么多的人求助于他,总有那么多的人煞费苦心地为他在一流的酒楼安排热闹的饭局。那样的场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许会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鲍鱼粥;简约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规蹈矩的,是鱼粥肉粥;匪夷所思的,是鸟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东北的有机米还嫌不足,一定是进口的香米,极尽豪奢,极尽显摆。然而那些粥,不过是饱食醉饮后的点缀,用来最终塞满污浊油腻的肠胃,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但此时,饥饿把普普通通的绿豆粥变成了佳肴美馔,他在它面前俯首称臣了,甚至于斯文扫地。煮粥的小姑娘为他添过两次,变得不耐烦,敲着见底的大锅说,我还没吃呢,不给我留点儿?我要是饿死了,往后谁给你们煮饭?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一句,真是饿啊……同车女郎替他解了围,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饭倒扣进他的碗里,皱眉说,我胃疼,吃不了,你帮帮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难以违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确确仍旧觉得饿,他的空虚的脏器被强大的恐惧震慑住了,自我修复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养分。
喝完热粥,成遵良抹一下嘴,感觉舒服多了。热粥的密实,恐惧的密集,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四下里望了望,同车女郎正坐在岩石上发呆,地震后的这个早晨,气温陡降,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裸露的双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她轻易是不肯起身走动的,两只手交叉下垂,竭力遮掩着脏污的裙子,赤裸的双脚泥迹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个抢白他的厉害丫头,她蹲在地上,用河里挑起的几桶水刷锅洗碗。河水并不干净,颜色昏暗,夹杂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淀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里去。
“煮稀饭用的是河水?”他惊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