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又见兄弟
乔天峰就在牧高峰东南,行至半路,那个鬼影又出现了,抓了小妹就跑,我追上道:“你抓她干嘛?”西门燕如并不答话,一使力又往前掠去,我又跟去道:“两个孩子好吗?”她见摆脱不了,停下来道:“不好,所以才抓个女的,看她有奶没有。”我对小妹道:“你轻功不比她差,咋就不会用呢!”西门燕如突然拿尖尖的食指尖朝我刺来,我笑笑:“我无意冒犯你,只是不满小妹那么笨。我们老相识了,你忘了?”西门燕如更加迅捷地刺来,小妹在旁喊道:“二哥,你变了,还不先报上名字?”我心里一笑,一边躲一边道:“常建仁前来拜会故人!”
“建仁?他侄儿?”“这位是我侄儿,叫叶明,这位是我妹妹常建华,我就是建仁。”西门燕如停了下来突突笑道:“我说谁这么厉害的功夫。你怎么越混越像个小孩?”“把四十七的男人能看做是小孩,可见是你自己心里越来越年轻了。”“这下更确定是你了。一向可好?”“好,好的想死。”“你额头是剑伤吗?谁伤了你?咋地如此颓丧。”“我还好,可敌人都太奸猾,吃亏上当不很自然?你不问儿子这么关心我,叫我老感动了。”“又开始多情了。我已经在担心了:你受伤了,他又不在一起。我现在问你,建仁,我儿子怎么样了?”“听你的话咋突然这不友好呢?多日不见,这岂是待客之道。”西门燕如想想,笑笑,一转身,往崖壁飘去,长长的银发,在雪山的黑夜里,都能显出格外飘逸来。
忽然,众人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一只雪豹见有人来,起身走开,子午子初在后面追了两步,便哇哇哭了起来,那雪豹回了回头,又看看前面,再转向我们,最后竟又走了回去,卧在俩孩子身边,两个一尺多高的小人找着****便咂着嘴吮吸起来。我想示意小妹与叶明不要鲁莽,却见他们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要干啥,西门燕如道:“这两孩子真能吃,山上哺乳的雪豹没几只,他俩就给我闹,折腾几天了。”我与燕如又上到峰顶,说起向柳的情况,她不甚满意。这时小妹与叶明一块上来道:“雪豹老防着我们,我们也提心吊胆的,干脆上来看看。”
天色泛白,晨光下西门燕如雪白的波浪长发,如高川飞瀑,银河溅玉,只见她娥眉白峰,明眸皓齿,清丽脱俗,飘逸隽美,我们都看得呆了。西门燕如不好意思道:“咋你们俩小辈也敢无礼,有什么好看!”我看看小妹,干咳一声道:“什么老一辈、小一辈的,出门在外哪论这些个?小妹,你看,只有这样漂亮的娘,才能生出向柳那样的儿子来。”小妹红了脸道:“我回去看孩子了。”西门燕如看着她背影,失笑道:“她倒是个好媳妇的样,不妖不艳,端庄周正。”
西门燕如决定要回娘家,找她儿子去了,我们向东绕道中天峰北麓,经过一个月悠闲惬意的行程,来到五牛镇。安顿妥当,我想起结拜兄弟张贵五,得知他已是一方军统,便一个人偷偷去军营窥探。刚入他的大院落,就见一身形瘦长的妇人,将他从屋内赶了出来,一边骂道:“你几岁了?还是天天不正干!不教儿孙读书习武,也不干家里的营生,天天跟那小妖精调完情,又来老娘这里装模作样一番,能不能不恶心人?”张贵五小声道:“你个老娘们,你说这里上万号人了,这样大呼小叫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是吧?几十年的夫妻情分都不讲了是吧?”那妇人道:“讲。讲你辞了这破官,还回老家去,你想纳多少房妾我都没话说!你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好好想着对付来犯之敌,不想着给老百姓做点好事,天天以权压服,调戏良家妇女,我要识字,明天就告了你!”张贵五急道:“我哪天天调戏了?不就这一个吗?还是我兄弟介绍的。你这样嚷嚷,不把没有的事都传实在了?”那妇人怒道:“你兄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四五十岁了不结婚,想风流到什么时候!看把你羡慕的,恨不得成了他!”
我忍不住现身笑道:“他兄弟不是东西,是个大活人咧。”张贵五愣在那里:“你是谁啊?”看他想认又不敢认,一边又警惕着要出手,我哈哈大笑,张开两臂道:“我,以往总是老二,第一次在你面前做得大哥的常建仁!”张贵五“吃吃”道:“那你,你又吃着蛇老头啦?咋变这年轻啊!”“不信?不信给你打一套‘燃道剑法’?”张贵五纵声大笑:“大哥真不经念叨,我老婆刚还夸你呢你就出现了!”我向那妇人一拱手道:“谢了,弟妹!”便与他抱在一起,彼此看会笑会,那妇人也“吃吃”笑了道:“两老小孩!”
自上次离开五牛镇,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饭菜,不由感慨道:“出去就是饭吃不带劲,他们都是份饭,吃得没一点氛围和趣味,就是许多人一起吃,也是各吃各碗里的,叫人觉得还得提防着谁。”张贵五道:“是啊,想起向原府的糊涂菜、鸡屎味,我就恶心。”我笑道:“把弟妹叫过来吧?难得她也念叨我。”“大哥说笑了,她一女人,哪上得了台面嘛。”“哎,可不能小看了女人,会吃亏、吃大亏的哦?我是太有体会了。再说不是在你家里吗?人家辛苦半天,合该躲角落里吃点猫食?”“哐当”声响,门被推开,那妇人进来坐下道:“还是大哥开通些,像我家那昧良心的,就是让我给他生孩子,生够了再养,养好了也不把我当人,还想再娶个小,自个爽去!”说完“哐”一声将碗放桌上,我以为她要气鼓鼓地站起来走了,谁知她却是气鼓鼓地夹了饭菜大吃起来。
张贵五讪笑着道:“这位是贤妻童枝,这位是小儿张富田,这位小爷是我的长孙张顺水。我也是冯唐易老,突然天上就掉个馅饼,得个官,赶忙把老婆接过来,谁知她是有人没人地给我受气。”张顺水端起他爷爷的酒碗一饮而尽,掰了一鸡腿便往外跑,那妇人伸手赶去,一巴掌拍到屁股上,他笑着叫着跑出屋去。童枝道:“孙子都这大了,还想那些事,你让大哥说说,你是不是太老来俏、不知羞了!”张贵五道:“咋说来说去就那一件事啊?爷们还要不要说正事了!”童枝道:“你还想有几件事?正事就是你先把自己端正了!”我看张贵五也说不过她,便埋怨他道:“你说弟妹这么好,劳苦功高,又美丽贤淑,你咋还恁花、恁贪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童枝先是一笑,接着垂泪道:“就是那个叫江维维的,她有妖气,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要不老张这么坚持,我,我也就同意了。”
我想笑,却使劲憋着,一本正经道:“她要不像你一样漂亮,你家老张能看上眼?说来这都怨我,可当时确实事出有因,那江维维为帮我二人逃脱困境,整夜陪伴,引来不少闲话,后来她钦慕贵五兄弟豪侠仗义身手好,一来二往要成双,如今已经对上眼,这半对鸳鸯堪怜伤,弟妹你说怎么办?”童枝听了半天,又“哐当”放下碗筷:“说来你们都可怜,活该我去可怜人,为啥没人可怜我,其实我才最可怜。”我道:“老张求你同意,当然是以你们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为首、为重,就算江维维有些妖气,你焉能镇不住她?长此僵持,万一不利你们夫妻感情,岂非因小失大。”童枝怔了许久,呼地站起来,拿起酒坛灌了起来,小儿张富田过来劝她,张贵五道:“不娶就不娶,喝酒便喝酒,你那是干什么了?”接着讨好似的自嘲道:“大哥你看看,这哪里是当年那个见义勇为的漂亮妹妹嘛。”童枝竟砸了酒坛道:“混蛋!你让老娘一直在十五岁上陪你!你有那本事?要脸不要!”骂完一扭头,一揩鼻涕,气冲冲离开。张贵五略一慌神,冲儿子道:“戳那里干啥?还不去看看?”
我捡起落桌上的一碎瓷片,饮了里面的几滴酒,笑道:“难道是时间惹的祸?连酿一缸醋都要时间,何况一坛好酒,时间都去哪儿了?醋里肯定有,酒里有吗?我们能回到过去、停住美好、抹掉不快吗?”我想起了冰妮,一滴泪落到手中的碎瓷片上,喝进肚里的酒,忽然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2)龙飞凤去
到了五牛镇,我又不愿意着急回家了。这几天里,我认真捋了捋思绪:是应该踏踏实实干点事了:那就是筹办一所、刚开始当然是一所大学,闲暇时再把所学武功总结成册,拣几个品行不错教了。瓯平府以一个个自我的洪流推动族群的繁盛,但所以最厉害的是像我五弟、像叶明、像苏红烈那样的个体:五弟能把自己的事干到天大,像是天下一家一样融融曳曳,福泽四方;叶明能把平凡人变成英雄,凭借巧手道具,以缚鸡之力笑傲武林高手;苏红烈则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想法便纠集无数人为其呐喊、拼命,更是高深莫测。而我,而我就是自己而已,武功盖世,也只是渺小的个体,多次被人擒住侮辱,若非因缘际会,又怎么会站在这里!他们三人都放大了自己,做强了自我,通过所干的事儿,把自己刻在足以流传千古的事业之上,让一种意识翻涌成无穷无尽的力量,推着时间的车轮走,走,走到一种更和谐美好的状态:这个状态不是静止的还愿图景,而是向前进。
张贵五的怕老婆倒又让我高看他不少,把“二十七云手”教了,又把“五牛拳”、“华盖掌”、“形意剑”都传给他,让他另选合适的人再行传授。叶明一直住在空如寺,这天,我们一行多人,连同他两儿子,一起去拜见尘元大师,大师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谈兴很高,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坦诚地邀请他出山,他高兴道:“你我缘分匪浅,你又要带走叶明,我不去行吗?”不觉将近一个月过去,张贵五护送我们出了戈壁滩,到得石咀驿,我打发“三笔刀枪”与小妹、叶明陪着尘元大师先回常家镇,自己要回妍凤剑,往青云峰赶去。
暖风熏得游人醉,到得镇川,想想已定的大事,不复留恋。在饭馆客栈打听胡玥玲的消息,许多人得知是恩主常建仁回来,高兴地飞报胡观主。还未到马蹄口处,早有人迎了上来,一看是郑富,见他怔了片刻方拱手道:“观主在峰上已等候师叔多时。”我心道:架子还不小嘛。本来想问胡玥玲,一张嘴还是问道:“邓久光兄弟在吗?”众人竟不言语,郑富道:“听说师叔奇遇不断,练得盖世神功,叫我们好生羡慕。”我对这个小青年没多少好感,淡淡道:“那都是瞎传的,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幸运了。”郑富又问:“师叔额头是?”我看了看他道:“剑伤。”郑富歉意道:“对不住的很。那两把宝剑?我师父为此性情大变,再加上师母离世,就一直病倒在床。”我“哦”了一声,怎么成两把了?也没理睬他们。到地儿了,好想胡玥玲,真想马上独自飘身上峰去,又怕他们说我显摆,乱嚼舌根,只得跟着慢慢走去。
沿途看去,许多山窝已修葺一新,洒扫干净,来得观前,三层高的道观掩映于苍松翠柏间,气势雄伟,两边的屋子也是新刷的漆,场中空无一人,竟透出一种古怪的死寂气氛。郑富道:“师父在他自己屋内,师姐在峰顶单独等你。师叔看是先呈了宝剑拜见师父,还是先去峰顶见了师姐?”我自两边靴中拔了宝剑,往屋里走去:“既然已经知道,还是先解释给他听了。”
我推门进去,屋里很暗,大白天里一星烛火,一张隐约清瘦的脸上两眼精光闪烁。我将宝剑放胡青峰跟前道:“现将所借三星剑两柄原物奉还观主,常建仁不甚感激之至。”胡青峰道:“借?你说说怎么来的吧?”我道:“辛龙剑为我五弟早年所赠,妍凤剑乃是——”胡青峰打断我道:“这么说确是你五弟了?”“是我五弟所赠。只是他一直说是民间购得,当时也未详加询问。”只见胡青峰右手暗中使力道:“好。好得很。”听得机关响动,四个方向同时有暗器袭来的声音!面前的妍凤剑突然自行出鞘,咯开十来支暗器,兀自绕着我嘤鸣不已。胡青峰伸手抓了辛龙剑向我刺来,我意念动处,妍凤剑竟将那早已失了灵气的辛龙剑砍做两半,停在我眼前尺许处,俄而,剑身中幻化出无数道剑气朝我飞来。我忙行功抵御,一刻多钟方才平息下来,与辛龙剑一样,两柄宝剑的精气神现俱已化入额前的天眼之中。低头看见胡青峰为剑气所伤,连滚带爬地到了屋外,我也跌跌撞撞地出来,竟瞥见苗宁儿正去扶她丈夫,郑富也在旁边紧张地察言观色。“原来是个圈套!”一扭身,上了峰顶。
果然是胡玥玲的身影,背对着我站一风口处,手里还拉着个一两岁的孩子,听见声音道:“真的是常公子回来了吗?我都不敢看你。”我迷迷瞪瞪道:“是我回来了,没想到嫂子又添新丁。”胡玥玲没接这话茬,自己笑道:“今天是中秋节,你有意挑这日子来的吗?你还常作诗吗?”说罢转过身来,我俩都是一惊:这个大眼大个女人,忽然一脸怒容,拔剑道:“你谁!”我又诵了那首打油诗,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开心地笑了,那惊喜舒展的笑加深了脸上的皱褶纹路,却开心得让人心动、心酸。
我刚想让她带着孩子别站恁危险的地儿,她忽然朝我掠来,孩子也甩在我脚下。我扭头看时,郑富正朝我后心举剑刺来,一道光剑射出,他随即倒地,胡玥玲兀自像是老母鸡一样护我面前,朝绝难活过的郑富喝道:“滚!”这时苗宁儿扶了胡青峰上来道:“玥儿!还不一剑杀了他?!常建仁!你这个前世冤家!你五弟使下三滥的阴毒手段从我丈夫身上骗走宝剑,你又让我的宝贝女儿茶饭不思、几近疯癫、尽做些出格的没名堂事!”胡玥玲狂喊一声:“不要说!这些不****的事!”苗宁儿兀自不停道:“你问问那小孩叫什么?他姓常,叫常思仁!你个王八蛋,老娘现在就杀了你!”说罢就去拣郑富的剑。
我的冤屈何处去说?我什么都没干,就流了一夜的鼻血,再说人家压根就没那心思,咋还有了个姓常的儿子出来!我把狐疑的目光投向眼前的胡玥玲,她扭过头,为难地看我一眼:“是相思叫人苦。我现在知道错了。”说完就朝悬崖边走去,苗宁儿见状,两手直抖,声嘶力竭道:“女儿!你不能再任性了!”胡玥玲像听不见一样,一脚向悬崖跨出!
我飞掠出去,堪堪抓着她肩膀,一把拎上来扔向苗宁儿,正要扭身回旋上来,后面受伤的胡青峰朝我脚下砍来一剑,一道剑光几乎是同时射向他,胡青峰闷声死去,我也一脚踏空,直直地跌下峰顶,头上传来胡玥玲揪心的喊声:“爹——!常公子——”